作者:白玉将军
石含章沉吟一阵,说:“关于这点,我确实可能有一点发言权。”
“请讲。”谭霏玉翻了个身侧躺,和石含章面对面。
“我以前很在乎‘纯粹性’,一开始去夜这星打鼓是因为认同贝斯手的音乐理念,很欣赏他做的歌,虽然乐队一直不温不火但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说句冷漠一点的话,我能理解贝斯手因为不受认可而产生的焦虑,但我共情不了,我压根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就想做喜欢的音乐,”石含章说,“所以后来他开始做些更讨好听众的歌时,我觉得受到了背叛,说了很难听的话,和朋友们大吵一架。”
“然后呢?”
“一开始我后悔,但后悔不到点上,总觉得自己是单纯在懊恼不应该说些伤人的话,很久以后才回过味来,其实就像水至清则无鱼一样,太追求纯粹,反而会把事情搞砸的,”石含章往谭霏玉身边又靠了一点,环住他的腰,“我们乐队的歌后来不是被俞沅一个人唱红了吗?我看有些乐迷在讨论唱的都是一样的歌,编曲之类的也没做太大改动,顶多是主唱唱功进步了,为什么热度会差那么大。”
石含章说:“其实非常简单,俞沅签了公司,走的是商业化的路线,即使唱的歌没变,包装和推广方式却都换了套流程,面向的受众也更广,这里先不讨论换条路线和成功之间是否有什么必然联系,只说他选择了‘不纯粹’。他在唱这方面没迎合,但其他部分都是往讨人喜欢的方向去做的。
“正是因为他走了这样的路,通过努力把知名度抬到一个我们以前不敢想的高度,才给我们专门搞创作的贝斯手争取到最大的自由。
“再说句傲慢一点的,他们现在这个热度,李萤心不用再担心他的个人创作和市场偏好有冲突,他就算随便编一首让俞沅去唱都会有一堆固定受众去听,就算做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自有大儒为他辩经——当然我不是说他会这么做,他还是在很认真写歌,我就是举个例子。
“所以你说的这件事也是一样的,就算来的人目的不纯粹又如何?话语权在你们手上,你们才有更多自由。而且,你们争取到的自由,也正是为了把书更原汁原味地、尽可能广地递到真正有可能喜欢它的那些受众上,如果没有这些目的不纯的人做桥梁,还未必能达成你们想要的效果。”
谭霏玉想了一会儿:“好的,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其实我也没有纯粹到哪儿去,就是别扭一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所以我说你这方面比我强,没我那么死心眼。”
“欸,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强不强的,不同性格特征在不同环境下都有它的优劣吧……”谭霏玉忽然把石含章的手拿开,坐起来,在石含章的不解中,跑去把那个阅读器又翻出来,再钻回被子里,他道,“石老师,我给你把《一粒神》最后那点念完吧!”
石含章:“……”
怎么以前在那老公哥哥的喊得极顺口,现在不是师傅就是老师,什么意思啊,泡到手了称呼就降级了吗?
第35章
这晚上谭霏玉没能真把《一粒神》的后续念完。因为石含章对称呼心怀不满, 又觉故事什么时候都能听,春宵长夜却稍纵即逝,大着胆子装得十分霸道, 把谭霏玉手里的阅读器抽走, 小心观察他的反应,发现他只惊讶地挑挑眉, 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含着笑明知故问:“不想听故事,想做什么呀石老师。”
石含章:“谁是石老师。”
谭霏玉双手攀上来,像春夜最柔韧的枝条:“不喜欢这个称呼吗?”
“一般般吧。”石含章说。
“那石老板。”
石含章:“再换一个。”
谭霏玉:“石含章先生?”
石含章:“……好吧。”
谭霏玉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要听什么啊。”
石含章犹豫着开口:“宝宝, 可以叫老公吗?”
谭霏玉凑到他耳边:“Daddy……唔!”
……
书是第二天去天梯山石窟的路上念的。
……
就在我成为神女的那一瞬间, 祈愿声环绕我的耳边,实际上我并不想听,我不想做神除了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帮助他们, 还因为我没有实现他们心愿的能力。
我确实是有神力的。
但我想我的神力是死亡。
所谓的成神和脱胎换骨当然是他们的心愿而已,实际上哪里有神?
众人观念中的神力应是创造奇迹的能力, 死亡本身不是奇迹, 每个人都会死的。可按照自然的法则,我十三岁, 身体康健, 无病无痛,我总不应该在人生的开端就面临死亡吧?
这种时候我莫名其妙死去了, 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奇迹发生呢?
我也确实脱胎换骨了,身体里的空腔原本想用来装多点世界的边角料,就像在厨房看妈妈为一家人做饭时,她总是偷偷喂我一口,但现在被泥浆填满了。
眼耳口鼻也被封上了, 从此有了最坚硬的外壳,跑几步路跌一跤就会破皮淌血的肉身再也不会破碎,也不会再疼了。
不过这样也好,那些吵闹烦人的祈愿,我不用再听到了。我的世界已经变成虚无,看不到听不到也闻不到。
我肯定死了。
后来的事我不太清楚,这个村子的人得到他们想要的了吗?风浪真的不再起了吗?反正我应该没有这个本事呼风唤雨再让风平浪静。自然有自然的法则,台风季就是要下大雨刮大风,人总想要逆天而行,为什么还指望天会庇佑人?如果真有天和天神,祂们也不会喜欢逆反的孩子吧。我在学校里顶撞老师一句,老师也会瞪我一眼,天怎么会喜欢和天对着干的人?
想到这里我会反应过来我在梦里,我是梦里的这个神女,于是思想稍微活泛起来,在无声无色的世界里想着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怎么都——醒不过来——
……
……
直到我听到了眼泪的声音。
我不知道时间已经流转到何年何月了,但哭声和眼泪滴落的声音总是如期而至,频率有可能是每天一次。起初我只能听到一些嗡嗡的响声,后来我的外壳可能被眼泪泡软了些,我终于听见,那是我坐上神台那天,被喝止的声音。
它重新飘到我耳朵里了,只是我在水中,听得不太分明,依稀听出是那个妇人——我似乎是她的女儿。她怨命运不公,偏偏挑中我,她想念我,她恨自己无法保护我,她说带了我爱吃的糖糕,供在神台上,她问我怎么从不托一个梦给她。
我也是梦中人,又如何托梦给她?
我想睁开眼,想看见她,想亲口告诉她。她流的泪水在几百年间已成了一汪深海,我身上的壳也在漫长岁月中,被温柔的水流剥落,我吃下的泥巴,被细细淘洗,再沉到最底。我身上不再有任何禁锢,我想我可以开口了。
于是我出生了。
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之前几百年,我一直在妈妈的羊水里。
我不是身负众望的神女,不是不能流着血踏入庙里的凡人,我是妈妈用千百年的痛苦磨砺吐出的——
一粒珍珠。
……
……
“所以最后确实没有什么爽文复仇展开,没有把那些愚昧的人都淹了,但也不是一些读者猜的那样什么也没发生。”石含章说。
念到这里的时候,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车正绕着最后一段必经的丘陵行进,光秃秃的黄色山体就这样迎面压来,似乎与行车之间毫无阻隔。
这又是新的冲击,面向巨大的雪山时,因为隔得远,即便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不会产生这种下一秒要被山丘吞噬的错觉。
谭霏玉把阅读器关了:“是啊,你感觉如何?”
“感觉淡淡的,”石含章评价道,“不是那种详写起承转合让人抓心挠肝的类型,哪怕有人说他蹭热门社会议题,其实他好像也没在直白地煽动什么情绪,浅浅地扫了一下,又没有真的撕裂现实,不够辛辣,所以你说他后来那几本书……如果都是这种风格,我倒是也能理解为什么没受欢迎。”
“是啊,但我个人还蛮喜欢的吧,第一是因为我不觉得提到社会问题就一定要搞得很辛辣,搞得所有人都很痛苦,”谭霏玉又说,“第二是相对来说,我其实更喜欢没那么直白的作品。有段时间大家都在嘲笑中学语文的阅读理解训练,题目问这表达了作者什么思想感情,结果作者出来说我就是乱写的。当然作者确实可以信笔写一下,但我很不喜欢这种说法。”
“嗯?”
“比起看一个紧张刺激但是除此之外再没其他的故事,或者在阅读的时候被作者很直接地教做人,我更喜欢在读的时候去揣测作者某一句话是不是藏了什么隐喻,作者没有明确的写作动机也没关系,我喜欢过度解读的过程,我觉得我的解读也是一种再创作。甚至我也喜欢作者写一句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行的话,不同读者可能有不同看法,这很有意思……虽然这样可能有点不顾作者死活了哈哈哈。”
“当然孟亦不算很不直白那种,他顶多算是在文字上再裹一层包装纸,拆一下就能看见他想说什么。”谭霏玉拿刚刚念罢的书来举例,“就好比,他这故事里,曾经无能为力的小女孩,哭泣了几百年的母亲,几百年后终于有机会开口但还是会被这样那样的规矩束缚的新生的小女孩,蛮好对应现实的吧。”
“而且几百年前的祭品女孩没有成为神,新生以后却会说自己比神厉害,觉得自己是由痛苦磨砺出来的一粒珍珠,标题却还是叫一粒神欸,那你说她到底是不是神?”谭霏玉最后说,“也许她能开口以后拥有了一点改变自己的力量,那她就是自己的小小神明,说不定还能改变一点世界。”
“她是新时代的所有女孩吧,阿姐和妈妈是对照组,可能不太进步但也都还是怀着很多爱意的。”石含章总结。
“可以是,你想这样觉得,那就是。”顿了顿之后,谭霏玉又说,“唉真是可笑,两个……呃,男同性恋在看另一个男同性恋写的文章里涉及到关于女性的部分,然后在这高谈阔论。”
“为什么不行,大家都是人。而且这篇小说也还可以从别的方面再去拆解吧。”
车终于驶出那片丘陵,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湖水,这里是黄羊河水库,它就修在天梯山石窟边上。
下了车,先眺了一下湖面,饱和度有点低,却是很纯净的蓝,大抵因为天气算不上太好,看不清远处,湖的尽头和对面的不知是山还是沙漠连成一片,几乎找不见明确的边缘,也算得上是水天一色了。
而且很奇怪,同样是水,不同地方水的模样也不同,这个水库虽然看着一望无际,但总给谭霏玉一种寂寥之感,它也不翻涌,只在风过时轻轻皱一下。他想起以前去西湖,那里的湖水油润润的,是真正的波光粼粼。
这样的对比真有意思。
来这里这么多天了,身体都已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气候,不会像开头几天那样流鼻血,睡前在床头放一杯水也不会再被渴醒,这几天他甚至面霜和唇膏都懒得搽了,也不觉得难受。
但每次在这里看到新的风景,还是会觉得有意思。
可惜他就要离开,地图上的很多区域都来不及点亮了。
不能探索更多风景,也暂时不能探索石老板的腹肌。
真是遗憾啊。
谭霏玉问了句:“对面是沙漠吗?还是什么。”
石含章还真不知道,说看着不像,但要查一下,不过被谭霏玉拦住,他临时又不想知道答案了,道:“别查了,留点悬念吧。”
“好。”石含章于是把手机又收起来。
“等我再来吧,”谭霏玉看向石含章,镜片后的双眼弯了弯,“说真的,如果不是和你谈恋爱,这种‘下次再来’的话基本不会兑现……人和地之间也有缘分深浅的。”
有些地方就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有些地方可能去过,但只是走马观花旅游一趟,就算是去某地深度游,也很少听说谁会反复去一个地方深度游。
人这一生能长久停留之地十分有限。
“但因为这里是你的家乡,我知道我肯定会一次又一次回到这里……和你一起。”
第36章
天梯山石窟景区不能牵狗进去, 但可以选择把狗背着,石含章拿了个背狗专用的双肩包,一头雾水的黑白狗突然腾空, 被打横着背到背上, 还掂了掂,像一种时尚单品。
背好之后石含章摊开右手手心伸向谭霏玉, 问他:“可以牵吗?”
被乍一问,谭霏玉还有点蒙,这有什么好问的直接牵不就行了……或许是看到谭霏玉有些许怔愣,石含章解释了下:“怕你不喜欢在外面拉拉扯扯的。”
确实, 俩男的, 其中一个还背着一只很招摇的狗,回头率肯定很高。
但谭霏玉不在意,把手塞到石含章手心:“要牵。”
四月中旬的甘肃还是冷, 最后石含章圈着谭霏玉的手揣进自己外套口袋里了。
这样走得很慢,两人一狗慢慢走着往前游览, 偶尔给后面要超车的其他旅人让一下路, 再被人看两眼。谭霏玉说:“哎呀,幸福。”
忽然石含章说:“我也想回到你的家乡, 过阵子我就去。”
“好, 快点来啊。”谭霏玉又补充,“我做方便面招待你。”
石含章:“那还是去买菜我做饭吧。”
“计划通, ”谭霏玉嘻嘻笑,“我这样卖卖惨,你就会来给我改善伙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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