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姑苏赋
人们过激的追求和流言蜚语在边羽的世界里激不起任何水花,可他却染上酗酒的毛病。
一整个冬天,边羽每晚都要喝酒。他每次都不觉得自己醉了,但许多酒的后劲是很大的,醉意总是某个时间腾地一下翻上来。他脚步不稳地穿行在雪地中,飘雪的天在他眼中摇摇欲坠,随时要掉下来一般。
这个时候的边羽,总是边走边掉东西,或者觉得热了,就把围巾和外套脱下往后扔。他印象中,总有个人会走在他身后,接住他丢下的东西。那是个他某个晚上在电话亭里见过的人,可那个人的样貌,边羽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他醉酒之后看到的事情永远记不全面。有几次,那个人还在他醉酒时,将他从那群豺狼般的富家子弟堆里拉出来。
边羽学校时期最后一次酗酒的夜晚,在学校附近的小清吧里,一连喝了四种颜色的酒。刚开始是喝红酒,喝了有半瓶。再后来是轩尼诗,然后是白酒,最后是香槟。
边羽走出清吧后,四种颜色的酒在他肚子里打架。他扶着墙壁,一具随时会倒的身躯,背弓起来,衣服下被雪白皮肤包裹的脊椎骨清晰可见。他开始吐,吐出来的是血红色的酒水。他一点食物没吃的,空腹喝了这许多酒下去,胃酸和其他种类的酒,全叫红酒染成红色了。
他吐了一阵子,稍缓了,再又独自踉跄地回到学校宿舍楼下。在宿舍楼下,胃里狠地抽痛。边羽半蹲下身猛吐起来,胃都快吐出来了。边羽的感官仿佛缺失了,除了翻搅着胃的呕吐,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呼吸逐渐十分困难,喘不上气,像要死了。天空是黑的,下着白的雪,把他冻住。他像具将亡的尸体,游离在死亡的边缘。
边羽记得很清楚,那一晚是平安夜,因为他吐得十分凶的时候,楼上宿舍有人在放圣诞歌。渐渐他停止呕吐,脑子一片雾蒙蒙的,酒精翻涌上来,让他的身体失去力气。他向后倒去,落入一个人的怀中。
边羽后来的意识是半昏睡的。那个人带他乘坐上网约车,在车里一直催促:“师傅,快点,再快点!”
网约车的师傅边踩油门边抱怨:“再快也得守交规啊,不能喝就别喝那么多。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后面,师傅的抱怨慢慢变成教导,“我跟你说,你待会儿到医院,找护士先要碗热水,喂给他。喝了热水就能吐出来了。他现在是没吐干净又吐不出来难受,酒吐干净了什么都好说。水别太烫但也不能太凉,就是刚能喝的那种热度,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没有?”病床前,护士里指导边羽身旁的人。
边羽感觉到有个人给他一口一口的喂温热的水,他十分干渴,全部喝了,喝完之后抱着垃圾桶最后又吐了两次。胃里的酒精被清空,一阵困意汹涌地卷上来。
他倒在病床上,睡上了这些日子以来最好的一觉。
次日,天亮,太阳光艳,将窗上的冰照得微融。边羽醒来时,护士刚给他拔掉点滴:“这瓶滴完了,可以走了啊。”
护士转身离开之际,边羽坐起来,问:“是谁送我来的?”
“不知道,没留名字,人刚走,给你留了封信。”
床头,一张来自部队的信封静静躺着。
边羽拿着那封信,到去走廊上去。走廊上空空荡荡,尽头透来的光在地上拉出一块斜斜长长的光块。那光块里,一个人影也没在了。
那一年寒假是格外漫长的,冰冷的。寒假过后,边羽迟迟无法再进入学习状态,就好像他所有的学习的精力都在那个平安夜枯竭了一样,加之成绩未再有起色,便退了学。与天空有关的记忆,飞行的那些时光,像失事的那架飞机,一下子剥离出他的整个世界。
边羽与天空,从此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第53章
当年, 越文舟留在床头的信封,边羽打开了。里面没有信件,只有一板解酒药。这板解酒药的记忆, 边羽一并在梦里记起来了。
半夜里,越文舟给边羽发来一条消息。
越文舟:边羽,那一年冬天,我不够勇敢。因为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
但还没超过3分钟,这消息被对方撤回。
睁开眼,边羽望见白天。
昨夜窗锁没扣紧,今日风嚯地一下吹开窗户, 新换的白色的窗帘被吹得高高扬起,在空中飞曳。边羽那犹如昨日重现的记忆,瞬间被春尾的风吹散。
所有梦里残留的情绪, 消得一干二净了。边羽回归了这个全新的自己。
他看到的和越文舟的聊天记录里,只有一条被撤回的记录, 和一条最新的消息。
越文舟:鹭岛很美, 我决定留下
越文舟:以后我们常约
消息输入,回复。
边羽:好啊
停顿片刻,边羽在聊天框里打下一条消息。
“今天醒来, 我觉得我脑海里的雾散了。多亏你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要寻找的记忆完整了”。
他迟迟没把这条消息发出去。对方回复过来一个开心的表情。
边羽把打好的这段话删除, 最后,也只回复了一个表情。
几日前,四叔公让边羽把那只“断脚的鹿”放网上拍卖。四叔公年纪大,操作不来网上那套东西,盯着边羽一步步操作。
边羽把起拍价设置800,四叔公觉得低了, 让他设置两千起步。四叔公的理由无非两个,一个是按边羽刻它的天数去算,边羽足刻了两个月,如果最后是以八百的价格成交,岂不是等于一个月才赚四百块钱?从投入的时间和精力去看,这很是亏本的。再者,四叔公不认为边羽的艺术就值那么点起步价。
“断脚的鹿”最后以2000人民币的起步价挂在网店上。刚挂上去的那一整天没什么动静,最早看概念图就喊着想要买的人,有几个也只是收藏而已,没实质参与拍卖。一直到挂了两天之后,才有人出2100的价格参与拍卖。四叔公说这些人不懂欣赏艺术的,边羽倒不是很有所谓。
今日是拍卖截止日,四叔公催边羽再打开那个网页瞧瞧。一打开页面,他吓了一跳。竟有个客户直接出价5万拍下这件作品。
四叔公让边羽点进那个客户的主页。客户主页显示的昵称号,与一直以来向四叔公下单边羽雕刻品的那位海外的客人相同,收获地址一如既往是格但斯克港口的一个小铺子。四叔公记得那个港口在波兰。这位“波兰客户”算得上是边羽的忠实粉丝,已经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光顾边羽好多次。上次对方收到那件“蒙面纱的修女”,还寄来回礼——一个小小的天使宝宝挂坠,天使包包手上捧着一个爱心,爱心上刻有一行极小的俄语,翻译出来是“爱降临的日子”。
四叔公那会儿还念叨,波兰人送的东西上面怎么写俄语。后面一想,也许是边羽经常给自己的作品备注一份俄文介绍,客户以为边羽是俄语使用者,才用的俄语。
四叔公说边羽开了老客户的新订单,得好好庆祝。正好今天是5月20日,边羽的生日。
下午四叔公出门去,要选晚上用的庆生蛋糕的样式。本来他想把蛋糕提前几天订好,但蛋糕店的人说,当天提前四个小时订就可以,还更新鲜,四叔公便决定今天再订了。至于蛋糕的样式,原先线上选就行。可四叔公说他年纪大了老花眼,线上的图片压根看不清楚,非得线下亲自去看。
边羽受了四叔公出门前的嘱咐,得把晚上要做菜的食材整备出来。
四叔公早上买了许多菜,塞了满满一冰箱。冻柜里还有冻好的食材。他打算今天做五个菜,做顿大餐。哪怕后面两三天都可能吃今天的剩菜,四叔公都认为今晚的仪式感得做好。四叔公是个相当看重生日仪式的人。
边羽到厨房里,刚把冻品拿出来放水池里解冻,方白漾的消息进来了。他最近经常给边羽发消息,分享些风花雪月。
他刚给边羽发了一张海边的圣劳伦佐游艇的照片。
方白漾:我让人把家里一艘小游艇开来鹭岛了
方白漾:这两天天气很好,要一起出海吗?
边羽:今天不行
方白漾:你都连续工作一个礼拜了,今天也不休息?
边羽:休息
边羽:不过得跟家里人过生日
方白漾:你生日?
边羽:是啊
方白漾:520生日
方白漾:这个数字不错
方白漾:生日快乐
边羽:谢谢
方白漾:谢什么,都没给你买礼物
边羽:这个不需要了吧
方白漾:我去你家找你吧?
方白漾:打车软件里还有上次你写的你家的地址。我可以去吗?
方白漾:会不欢迎我吗?
边羽:虽然我没邀请朋友参加生日会的习惯,但是有朋友要来,我也不会拒绝
方白漾:我就理解为,你同意了
方白漾:等我
边羽给四叔公发消息,说晚上会有个朋友来吃饭。四叔公忙询问这次是哪里人,法国人来他得外面买个法餐,美国人来他得买只炸鸡,是意大利人他就去买块披萨,英国人他倒是不知道得买什么。
边羽给他发了一串省略号。
厨房里的食材整备完后,边羽剩下的时间不知干什么。想起前几天房间里的衣柜生了小小的霉斑,怎么都擦不干净,便想先用贴纸贴上去,闲暇了再做个新的衣柜。
他刚到仓库里找出两卷哑光的贴纸,庭院外,门铃丁冬两响。边羽疑惑寻思,方白漾能来得这么快?
他到屋外,发现庭院铁门外站着的人是召觅和一个陌生中年男人。
召觅上次说要帮他们的庭院围墙做刺钉,这次叫做刺钉的店家来帮忙看一下情况。店家量了尺寸后说没什么问题,这周工人就有空,可以约个时间来把刺钉做上去。
边羽手上那两卷贴纸,没来得及放下就出来开门,现在两卷贴纸仍抱在怀里。
店家走后,召觅本想也回去了,但发觉边羽手里抱着两筒东西,就问道:“你拿着那个是要干什么?”
边羽如实告诉他:“房间里的柜子长霉斑了,外面买新的柜子不划算,打算先贴层贴纸,等下个月有空自己做个新的。”
“哦。”召觅没立刻离开,指指那看着很薄的贴纸,“自己一个人方便吗?”
边羽说:“你想帮忙也行。”
边羽房间内,召觅替他将贴纸裁成适合柜壁大小的形状。边羽拿抹布擦了一遍柜子,接过召觅递来的贴纸,撕开一角,从柜子的边角沿线贴下去,一边用手将贴纸按实了,一边将里面那层膜缓缓撕出来。
“最近我们麻烦你的事情很多,连这点小事也麻烦到你,是不是有点不太好?”边羽半边身子在柜子里,捋着贴纸的折纹。
“不会。”召觅在桌上帮他裁剪第二张要用的贴纸,“以后有什么事,大事小事,你都可以找我。我有时间就过来。”
“你是出于职业原因,所以一直这么说的吗?”
边羽的上半身还在柜子里忙活,但是不耽误他说话。
“我这个职业,也不是很闲的职业。当然不会对谁都这么说。”安静片刻,召觅说,“我的工作不适合经常来找你。但是有找你的机会,我就会来。”
“啊。”柜子里发出边羽的声音。
“怎么了?”
“有点贴歪了。”
召觅走过去看。
柜壁上,哑光的贴纸在最后的边角处留出了一条长长的缝,贴纸正中鼓起一个抚不平的痕。
“我来弄吧。”召觅上半身也探进去,弯身把贴歪的部分撕起来,沿着边缘小心地重新贴下去。
边羽没退出这个柜子的空间,手跟在后面,帮召觅撕剩下的贴纸的保护膜。这个柜子的空间够大的,正好容下他们二人的身躯,再多一点空间也没有了。
“手艺很好。”边羽看他把边缘线贴得很吻合,轻声夸道。
“我倒是很惊讶,居然有你不擅长的事情。”弯身的召觅斜过眼眸望着边羽。边羽离他很近,身躯也半弯着。
召觅从这个角度,能很近地看清楚边羽的脸,也能闻到他身上木质的气息。
“什么都擅长的话,就不会经常请你帮忙了。”边羽把最后一层内膜撕下来,帮召觅一起摸平贴纸。两个人的手一起顺着贴纸的纹理往下抚,有几次,他们都无意间之间相碰。
空气静得只有他们抚摸贴纸和指尖相碰的响声,这响声细得能搔人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