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底见月
盛开济顿住了脚步,镜片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变得柔和。
盛遇天生有种让人心情变好的魔力。
盛遇出生那年,盛开济尚是个愣头青,与联姻的妻子相敬如宾,不懂得怎么照顾爱人,更不懂照顾孩子,只能转头把不足一岁的幼子交给了母亲。
后来妻子过世,几位同胞兄弟接连自立门户,家里人越来越少,他忙于事业,鲜少回家。
偶尔回家,就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在他进门前,风一般跑到大门口,安静又乖巧地目送他上楼。
盛家大门口有一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盛遇每次就站在那个位置,一开始还没画框高,现在已经像拔节的竹子,往画前一站,挺拔的骨架能将油画上的人物遮个严实。
“吃饭了吗?”
盛开济站定,扶了一下眼镜,习以为常地拿出名利场上那些寒暄。
“还没,不太饿。”盛遇熟悉这种说话的调调,手指垂在身侧,在手机壳侧面摩挲着,尽量模仿着这种寒暄,“路上辛苦了。”
盛开济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忽然留意到走廊尽头不疾不徐走过来的一道身影。
打眼看去,身量与小儿子差不多,但肩型更宽阔,隐约已经褪去青涩,有了青年男性的雏形,走路的时候一只手塞在口袋,称不上吊儿郎当,但这种随意的走姿,在盛家是极其少见的。
盛开济眉眼微沉了一秒,随后想起来这是哪尊大佛。
——他的另一位小儿子,‘真正的’小儿子。
“我跟路屿舟一起过来的。”觉察到气氛不对,盛遇开口圆场,“我俩现在不是在一个学校嘛,顺路。”
盛开济的目光又移到盛遇身上,目光在他头顶停留片刻,禁不住露出点笑意,“长高了。”
盛遇还没说什么,就感觉头顶落了一只手,动作略带生疏,像幼时那样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步入青春期以后,盛遇就对这样亲昵的举动避之唯恐不及,但老爹难得回家……
算了,宠他一下。
盛遇稍微低下了头。
父子俩互动的功夫,路屿舟这尊派头很大的大佛总算是走到了门口。
盛开济刚跟盛遇来了一把父子情深,父爱正充沛,见路屿舟站定,悬停的手顿时转了个向,特别慈爱地伸向了路屿舟肩头——
路屿舟刷地一个侧身,避开了。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盛董身后跟着的两名助理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空气。
盛遇反应了两秒,手指蜷缩起来,有些踌躇。
和稀泥倒是简单,但这是他们俩的事,贸贸然插手好像不太好……
纠结间,盛董事长已经收回动作,若无其事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神色看不出端倪。
“既然都到齐了,先用餐吧。”
这顿午饭拖到了两点多,祖母年纪大,等不了,先用了餐。
说是人到齐了,其实也就他们仨。
餐厅的实木长桌足有十米,能同时容纳二十多个人,可人一少,就显得冷清。
菜还没上,盛开济用毛巾擦了手,询问盛遇的近况,大多是一些“学校如何”“进度能不能跟上”“喜鹊巷起火的情况”“是否需要换个住处”……
老掉牙的问题,盛遇都答腻了,可一年到头盛开济也只有坐在饭桌上的这一小时间能与儿子面对面闲聊。
烦腻归烦腻,盛遇答得很认真。
问完盛遇,盛开济把目光投向了路屿舟。
依旧是这些老掉牙的问题。
“学校还适应吗?”
“念了两年了,再不适应就完蛋了。”
“……听说你成绩不错。”
“听谁说的?”
盛开济放下了刚拿起的刀叉,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我与你班主任聊过,目前这个阶段,并没有需要准备的竞赛。你准备什么时候住回家?”
路屿舟切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说:“我一直住在家。”
“……”
这天聊不下去了。
盛遇也不敢吱声,他不懂其中关窍,冒失开口,很可能反而是往火里添柴。
吃过饭,盛开济让盛遇去看看祖母。
就是个支走他的借口,盛董事长明显有些话要单独对路屿舟说。
盛遇在二楼溜达一圈,再下楼时,两人已经不在餐厅,问过佣人才知道他们去了露台。
他捧着饭后水果在客厅来回踱步,实在有些担心,趁人不注意,悄摸摸溜去了露台。
露台的玻璃窗没关严,虚掩着。
几缕热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敲打着薄纱窗帘,盛遇放轻了脚步,竖起耳朵贴过去。
这个角度看不清露台外的光景,盛遇也没指望能偷听到什么——他确认这两人没打起来就安心了。
可刚把耳朵贴过去,就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关键词:“……助理说,你大学比较倾向于建筑专业……这与家里对你的长期规划相悖……当然,你的意愿更重要,我让特助做了一份报告……这几个院校的建筑系和商科都不错,你可以从中挑一个。”
……?
盛遇微微一愣,立刻把其他问题给忘了,使劲将耳朵往窗缝边凑。
盛夏,午时,别墅静谧冷清,偶有一阵风掠过,庭院中的绿树沙沙作响。
“不去。”
路屿舟的声线照旧冷淡得冻人。
模糊的风声里,盛开济似乎是微舒了口气,宣告着他的耐心告罄。
“说出你的想法,说服我,你就能自己做决定。”
“……没有你们之前,我也活得好好的,没被饿死。我的未来我自有规划,凭什么成了你们盛家的儿子,我就必须豁下擅长的一切,学那劳什子商科?”
起先路屿舟的嗓音很淡然,像是在陈述一个不以为意的事实,然而微微一顿就,他口吻中忽然染上了一点锐利,像是棉花里藏着讥讽的针。
“明年就要升高三,这种关键时刻,你要我转去国际高,准备留学……我们前十七年的人生,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如同废纸一张,无足轻重,随意可弃?”
“我……们?”不愧是董事长,对字里行间的细节颇为敏锐。盛开济微微眯起了眼,问:“你说的是小遇?”
偷听的盛遇跟着一怔,猛地正过了脸,一不留神被落地窗嗑到鼻梁,疼得他龇牙咧嘴。
露台上谈心的人并未被这点看不见的插曲影响。
“无可奉告。”路屿舟又被问烦了,起身换了张桌子,离这便宜老爹十八万千里远。
露台矗立着七八把罗马伞,伞下是错落有致的茶几和座椅。
路屿舟换了一个位置,刚巧换到了盛遇视野里。
盛遇能看到他风雨欲来的侧脸,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写着不爽。
盛董事长自然不会跟着小辈的脚步挪窝,平稳的声音依旧在露台的角落:“盛世集团涵盖的子产业数不胜数,你可以选择你心仪的专业,但商科学习也是你作为接班人必不可少的一环,否则日后你无法胜任集团事务。”
路屿舟:“你们盛家其他人死绝了吗?”
盛开济的声音也淡下来。
“我可以不选你接班,可你不能没这个能力。”
炎炎夏日,露台这一方天地却安装了两台制冷机,三两句话让空气如坠冰窟。
盛遇在屋里听傻眼了。
他可算知道这俩人怎么把关系弄得这么僵了。
这么个谈法,没打起来都算彼此脾气好。
生长环境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思想理念更是截然不同。
路屿舟不能接受盛开济结果至上的行动方针,盛开济仅有的一些愧疚,也在路屿舟的执拗里消耗殆尽。
要不是亲父子呢,一个狗脾气。
“很感谢您这段时间的关怀和照顾。”气氛冷了几分钟,反而是路屿舟先开了口。
然而随着他几句话落下,氛围不仅没有缓和,反而如骤然绷紧的丝弦,一触即发。
“很抱歉,您对我的人生规划,并未得到我本人的采纳。‘路’这个姓氏我用得很顺口,没有改的打算,不如我们还是一切照旧?或许十七年前的意外,正是天意认为我们不合适,短暂的父子情谊,不如到此为止。”
“……”
路屿舟耐着性子说完了最后几句,说完就要走,起身幅度过大,座椅甚至滑出一米远。
盛开济原地没动,不悦地沉声道:“与长辈告别时,要直视对方的眼睛。”
路屿舟都快把盛家大宅炸了,还管什么礼不礼貌。
盛遇都怕他扭头对盛开济说一句:直视我,崽种。
眼瞧着路屿舟就来到窗前。
盛遇躲在窗帘背后,慢半拍地意识到该跑了,刚一转身,撞上走廊侧边的摆台,上面的薄胚花瓶左右一摇晃,哐当——
砸了下来。
“……”
满地花瓶碎片。
盛遇抱着一碟子水果,心虚地朝后看。
正对上了落地窗外,路屿舟愕然和疑惑糅杂的目光。
怔愣了片刻,路屿舟把视线移到地面,又移到盛遇脸上。
他那张刚发完火的帅脸诡异地舒展了些,挑挑眉,满脸写着:你、又、闯、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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