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hiloso
第179章 终曲(一)
二号没见过李维。
他进入里世界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杀死莱纳·李维乌斯,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和莱纳·李维乌斯之间必有一死,他之所以失去过往的记忆与身份,也是对方干的好事。
但他不熟悉里世界,性格也偏向于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这点和莱纳·李维乌斯截然相反。只有在杀死另一个自己这件事上,二号算是彻底下定了决心,但究竟要怎样做,或是做到何种程度,他根本没有头绪。
因此刚一进入里世界,二号就开始迷茫了。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古怪又这么变态?矿场上硝烟弥漫,冰冷的铁轨在黄褐色的大地上纵横,马蹄声伴着汽笛鸣响,通缉令卷着广告宣传单像振翅的雄鹰般飞向天空,流浪的穷苦人在泥巴里打滚,土匪扬眉吐气,女人和孩子颠沛流离,暴发户与幸运儿推杯换盏,爱人口是心非……
火车在二号面前碾死了人。对方是自愿躺在铁轨上的,看都没看二号一眼,二号抬腿迈过血红色的枕木,尚未走出几步,就见到秃鹫飞下来啄食新鲜的尸体。
他还看见举着标语罢工的工人同荷枪实弹的治安队在泥泞的十字路口对峙,资本巨头包下整节头等车厢与议员密谈,无家可归的移民向西、向北、向梦境奔波,传教士站在马车上挥舞着《圣经》布道,掘金者背着锄头翻山越岭,罗宾汉审判罪犯的绳索悬挂在橡树上,罐装鸦片糖浆散发着诱人的清甜,天花、霍乱随着邮报扩散……
21世纪呢?
中南美洲的年轻人抱着孩子穿越沙漠,科技寡头包场硅谷私宴向政客游说,无名的子弹,罐装止疼药,候选人站在巨型LED前,挥拳、承诺、煽动,伴随着彩带、枪炮、人潮。
……
二号逐渐又有了熟悉感。他心想,太阳底下果然无新事。
除了换过油漆的招牌、升级马力的机器,余下的贪婪与盼望、恐惧与反抗,都在同一条漫长的铁轨上周而复始地轧过。
血迹尚未干透,列车又一次呼啸而来。
难怪世上会有里世界和恶灵。
二号若有所悟。
进入城镇后,他还看到了李维的通缉令。
这张通缉令是完整版,上面详细列举了“李维”犯下的种种罪行,二号看得心惊胆战:什么人能诈骗到一万多人啊!太可怕了!
这绝对是个Boss级别的人物。
他特意避开了贴着通缉令的位置,寄希望于自己不会遇到对方。
同时他想——李维,LI WEI,Livi。这名字有三种写法,还怪好听的。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的人,若能是个好人该有多好?
但他也承认,在如此不堪的社会,一个怀着切实的好意、且勇于付出行动的人,要么成为圣徒,要么沦为魔王。
**
李维开枪打中了欲望共振体后,酒馆里陡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
没有人在意莱纳·李维乌斯装逼装到一半被打断了,大家只考虑自己:“一定是清道夫赶来了,我们有救了!!”
有个本地NPC好奇地问:“你们口中的‘清道夫’到底是谁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宜家鲨鱼!意思是既顾家,又能打。”
“是超级英雄!”
“政府特聘救援专家!”
“男人中的男人,特工中的特工……”
“是一只混血卷毛拉布拉多的主人,家里还养了一个联邦政府官员。”
“……”
好像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NPC一头雾水地问:“清道夫应该只是个代号吧,他真名叫什么?”
一下子把兴奋的穿越者们给问住了。
莱纳·李维乌斯又回到了座位上,一言不发地想:叫拉克·李维。
这是他亲自取的名字。“拉克”的意思是鸟,是云雀,带着一种轻松愉快、勇于冒险的意味。“李维乌斯”这个姓氏则是“蓝色的”、“好胜的”意思,因此拉克·李维,理应是一只意气风发的蓝色鸟儿。
不知为何,在很久很久以前,莱纳对拉克·李维的降生也是有过期待的。
但那距今真的太久远了。
李维为什么会出生呢?
可能还要从莱纳·李维乌斯的母亲说起。
莱纳年轻时,逢人便说他的母亲来自欧洲,为躲避10年代的战乱漂洋过海来到联邦,后在此结婚生子。
以上不是完全的真话,却也不是完全的假话。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对这位神秘女郎的一切了解都来自邻里和口述,和多年来的亲身调查。他的母亲曾经有过无数个名字和无数份档案,莱纳·李维乌斯只能挑选出其中可信度比较高的一些内容,将其作为历史真相盖棺定论。
女人的名字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
1890年3月6日,她出生在法兰西北部的图卢兹市,父亲是个贵族出身的退役宪兵,母亲是个美丽温婉的家庭教师。
1908年她前往巴黎,在一所戏剧学院学习舞台艺术,后来加入了一个小剧团,在蒙马特登台演出多年,很多陈年报纸上还能找到她浓妆艳抹、大放异彩的照片。那时她最常饰演的,是笑容妩媚、眼神狡黠的轻喜剧女仆,观众席上不乏绅士赞助人专为她而来。
由于容貌姣好、谈吐得体,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活跃于上流社交场合,曾与多国外交人员交往。
一战爆发后,她放弃演艺事业,以红十字志愿护士的身份奔赴前线。
然而,有心人从战后的考据中不难看出,志愿护士这个行动自由的身份实际上是在掩护她真正的使命——为法兰西第三局搜集德军调动与补给线的情报。
数十年前的莱纳·李维乌斯费尽心思,翻到了战败国的档案,上面说她精通德语,记忆力惊人,常在几分钟内将整张军用电报默记于心。
1915年,她接受训练,化名“玛尔乔娜·李维乌斯”,授命进入德占区执行任务。她曾踏足过卢森堡、梅茵茨与慕尼黑,在贵族宴会中觥筹交错地试探,在药品货单中寻找有关战争的蛛丝马迹。随后,时间很快来到1916年6月,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被派往一项高风险任务:潜入德军后勤线,确认一批正在秘密调动的列车是否与即将到来的总攻有关。
她最后一次被确认出现在6月4日的科布伦茨,在一间铁路餐馆里与一名化装成军医的男子共进晚餐。几小时后,她登上一辆开往梅茵茨的夜车,随身只带一个医药包,和一卷报道凡尔登战役惨烈事态的报纸。
火车进入普法尔茨森林地区后,失去了与外围联络站的所有通信。
三天后,法兰西第三局截获了一段来自德军后方医院的加密无线电,其中提到“玛尔乔娜·李维乌斯下落不明”,但这段电报再未出现后续内容,法兰西情报机关也拒绝公布细节,仅在内部备忘录中写道:“任务中断,操作者身份注销。”
后来百分之八十的考据这段历史的专家们均认为,她在火车上遭人识破身份后、被迫投身莱茵河,一身热烈而美丽的衣裙沉入水下,凝固成了一面亡于战争角落的无人知晓的墓碑。
剩下的两成历史学家相信她还活着,却也觉得她或许被软禁至战争结束,最终改名换姓、归隐尘世。
……
多年后的莱纳·李维乌斯再次重温女人的这段履历,却产生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
他认为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或者说玛尔乔娜·李维乌斯并没有死,更没有受到当局的软禁。
——她失踪是因为进入了里世界!!
想想看,在她活跃的年代,她驻足的土地正在经历什么:
北方的凡尔登战场被后世称作绞肉机,仅在1916年便吞噬了逾70万条生命,平均每分钟就有一名士兵倒下;索姆河畔的炮火轰鸣了整整四个月,开战首日,英军便折损近六万将士。从马恩河到阿拉斯,从伊普尔到香槟,无数小镇在地图上被彻底抹去,唯余炮火反复翻犁过的灰色焦土以及无边无际的墓碑森林,火车与汽车昼夜不息地将士兵、弹药运往前线,返程的车厢里却只装载着沉默的空盔甲与染血的毯子。
而这还不是结束。凡尔赛合约签订后,某位功勋赫赫的元帅说出的话宛如谶语:“这不是和平,是休战。二十年的休战。”二十年后,战火果然重燃,铁蹄再次越过边境,那一辆纵横大地的时代列车仍在运行,但这一次,车窗紧闭,目的地是奥斯维辛,是达豪,是没有归程的终点,异族人、异见者、女人、同性恋、抵抗者……一一躺在铁轨上。
人类的故事周而复始。
那么里世界出现在21世纪,自然也能出现在19世纪和20世纪。
文明、冲突、情绪的爆发和大面积的死亡,将一个路过的可能并不无辜的女人拽进了完全陌生的异度空间。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成为了里世界的受害者,之一。
然而她并没有死去。
第180章 终曲(二)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肯定活着,因为她在数年之后生下了莱纳·李维乌斯,所以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可能很关键的问题,即莱纳·李维乌斯的父亲是谁?
李维乌斯是让娜工作时使用的假名,莱纳直接继承了母亲的姓氏,说明父亲要么不重要,要么是某种……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状态。
莱纳用了很长时间才想通这一点。
一切都要从李维的出生开始倒推。
李维是谁生的?
莱纳·李维乌斯和莱纳·李维乌斯。他很少回忆李维出生的过程,不过偶尔沉浸在睡梦中时,大脑会自发地敦促他重温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就仿佛一个人,身处冰天雪地中的温泉,温泉以外白茫茫一片、皆是无边无际的残酷世界,对这个人而言,仅有的热源,仅有的安全场所,就只是浸泡着身体的这一汪小小的泉眼而已。
在这个比喻里,未出生的李维是泡在温泉里的人,莱纳·李维乌斯是热气腾腾的池水。
孩子的出生宛如站在池水的视角,感受着他脱离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的身躯,他迈向前方危机四伏的凛冬,并永远地带走了池水的一部分。
当然,一定有人又要问了,生出李维的究竟是一号呢,还是二号呢?
很难说,毕竟李维的呱呱坠地没走常规流程,大概也许是一半一半吧。
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莱纳·李维乌斯?他们又为什么能违背生理常识地生出孩子?
来自修真世界的遗民会告诉你,古语有言,阴阳合德,万物化生。
一号与二号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一者为善、一者为恶。他们相生相克,二人之中仅能留存一人,但是相互接触时,却可谓天雷勾地火、久旱逢甘霖……总而言之,能生孩子,会生孩子。
这可能就是天道的玄妙之处吧。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所谓的“一”是指自攻自受……呸,扯远了。
反正李维的出生是该道理。
而两个莱纳·李维乌斯的不同属性就更好理解了——遗民们说得玄乎,其实翻译过来只用一句话,他们一个象征里世界,另一个代表着现实世界!
里世界与现实,即为宇宙的阴阳两面。
当年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误入里世界,凭借着出色的个人能力逃出生天,随后横跨了半个地球和无数年的时空,降落到了大洋彼岸的联邦。
职业所限,她绝不会与任何异性人类生出后代。
从她体内挖走血肉的不是人,而是里世界。
莱纳·李维乌斯的“父亲”,是里世界本身。
换句话说,他的体内从一开始就流着半阴半阳的血,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种力量之间的互斥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莱纳·李维乌斯分裂成了两个相同又不同的个体。他们杀戮并“结合”,最后迎来了李维的诞生。
李维是人类与里世界的孩子,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是他真正的祖母。
不过和莱纳·李维乌斯不同的是,阴阳两种血脉在李维的身体里并不是对半分的。他从出生起就更像人类,里世界的特征则极为稀薄,正如莱纳同他的母亲长得其实并不完全相同,而李维的五官与让娜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战时的法兰西人若是有幸看到21世纪的李维,甚至会以为曾经舞台上那位风姿绰约、红极一时的美人踏过时光的缝隙又回到了人间。
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人类的基因本就无比复杂和强大。
岁月匆匆流逝,几十年一晃而过,莱纳·李维乌斯成功杀死了自己,李维作为人类的小孩一天天长大,世人沿着错综复杂的命运轨迹蹒跚前行,然后平平淡淡地重逢在下一个十字路口。
那就是现在。
此时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