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hiloso
莱纳·李维乌斯几乎想要微笑了。他也确实笑了起来,酒馆里的其他人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他放下枪,伸手从背后的口袋里逃出一足根有婴儿小臂粗的洁白如玉的骨头。
离他最近的人脸都要扭曲了:哪个正常人会随身带着这么大的骨头啊!!
该不会是人骨吧……?
莱纳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行我素地将骨头放在身前,双手按在桌面上,眼神变得异常专注。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从火与风中走出的存在,掌管死与光的主宰,你曾在亚伯拉罕头顶燃烧、在约伯耳边低语,你在沙漠中行走,令岩石裂开、敌人下跪。”
骨头忽然震颤了一下。
细若发丝的金光逐渐从莱纳的手掌下方扩散开来。
他对异象象早有预料,面色平淡、话音不停:“听我说话,睁开你的眼,看清我是你的选者,以你留下的骨为器,燃起你的意志和烈焰——降临吧,鲁赫曼。”
这段大逆不道的祷词可以直译为:别TM睡了,快来帮老子的忙!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敢于这样和自己信奉的神明对话,同样的,哪怕再怎么不拘小节的神明,也不会回应如此命令式的召唤。
可是莱纳·李维乌斯的祷告偏偏有效果!
话音未落,不知名动物的骨头表面浮现出一层幽微闪烁着的经文,空气变得灼热、凝滞,地板下方仿佛有无形的沙尘在涌动,死寂的骨骼开始缓慢生长,从婴儿臂粗逐寸延展、开裂、扭曲、蜕变,竟如节肢动物般一点点生出新的枝杈与脊棱!
十几秒钟后,最初不过几十厘米长的白骨,在莱纳掌下已然如权杖般挺立于地!
旁边的普通人们看傻了眼。
同胞又偷偷进化不带我——怎么还有人转职成了魔法师啊,这不科学!
远方的李维透过望远镜和酒馆的窗户看到这一幕,心中却有了明悟:
“骆驼的骨头。”
是莱纳·李维乌斯的战利品之一。
这根骨头堪称神明的脊梁,莱纳利用沙漠文明和各部族的情绪塑造出了白骆驼以后,使用不道德的手段窃取了它,从那以后,白骆驼与丑猫沦为只余神性的空壳,实际力量则十不存一。
在这样的情况下,莱纳·李维乌斯自然不会像李维一样、每次干点啥之前还得和黑蜡烛讨价还价并考虑为死亡女神供上炸鸡,你都说不清楚莱纳和骆驼骨头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信徒,神明的力量在他手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里世界的恶灵领主都无法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他也不需要准备祭品。骨头是从里世界雪山脚下的一只野鹿的尸骸上取得的,可谓零成本、无添加、自然又健康。
召唤出神骨之后仍然不是结束。
白骆驼与丑猫是神的两个分|身,它们的上司既可以称之为巴力,也有一个真名,叫做鲁赫曼。祂掌管生育、天气、季节、和战争,因此莱纳·李维乌斯握紧白骨权杖,指着前方的木门说:
“我要这门外变成苦寒地狱。”
他话语的余音尚未在温暖的室内消散,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便骤然降临了。
风从门缝中倒灌而入,不带一点预兆,紧接着是倾盆大雪。板条铺就的人行道,拴着马匹的廊柱,挨家挨户昏黄灯光下晃动的人影,远处起伏山丘的模糊轮廓……这一切,连同声音、气味、温度,全部都吞没进了突如其来的暴雪当中,苍白的雪片凝固成了一堵咆哮着移动的白色高墙,打着旋涡的冰晶在狂风的鞭挞下疯狂舞动。
温度在直线坠落。房屋的木质墙壁因急剧收缩而发出的呻吟和爆裂声,远处的钟楼被冻雪压垮了半边棚顶,发出闷雷般的巨响。
千钧一发之际,李维听见农庄主人克莱夫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李维!来这边!”
李维顺着声音回过头,立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眨眼功夫堆积而起的积雪,冲向屹立在风雪中的建筑。
克莱夫家的主屋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座砖砌的房子。
“我在密苏里当过石匠,这栋房子是我自己一块一块亲手砌出来的。”
克莱夫一边解释当前时代十分罕见的砖房的来由,一边举起手中飘渺不定的油灯,他的手臂和声音都在颤抖,“神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确实该问问神。”李维沉着脸回答。
酒馆里的莱纳·李维乌斯第二次举起白骨权杖。
他指着门外的欲望共振体说:“我要你们两两结合、生下后代,从此听从我的命令。”
暴雪中的场面一时混乱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大的怪物生出小的怪物,欲望共振体的幼崽们才刚起身,便对着莱纳俯首称臣,它们的“父母”也有样学样……
李维的心脏沉到了谷底。他很想说,至于吗?
抛开个体之间的仇怨,这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里世界?莱纳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是疯了不成?
李维拍掉身上的雪,飞快地环顾四周,寻找有可能改变现状的事物……少顷,他从克莱夫家的抽屉里找出了几根五颜六色的蜡烛。
吗的,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他抄起其中一根蜡烛,手腕一抖,烛芯上便出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有戏!
在克莱夫震惊的视线里,李维将所有蜡烛全都点燃,也不进行半跪祈祷了,直接面朝半空中微微扭曲的空气说:“黑蜡烛?黑蜡烛!!紧急情况!”
【听到了听到了……你小声一点,我又不是聋子。叫一下我就来,这种事难道光彩吗?】
死亡女神的化身给出了回应。
第181章 终曲(三)
“局势严峻。”李维说,“我很急。”
他转身让出半个身位,使黑蜡烛能看到农庄外的景象,黑蜡烛只瞥了一眼就说:【卧槽。】
黑红色的火焰瞬间膨胀到占据了整个空间,就仿佛黑蜡烛惊骇到将自己的“眼睛”按到了窗玻璃上。
【对方要开启神战不成?这人难道疯了吗?】
李维深以为然:“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他一直不正常。”
【领主呢?这个世界的领主去哪了?再这样下去里世界会撑不住,我建议你马上想办法阻止他!】
李维:“联系你就是我想到的办法——你不是象征着保护与复仇吗?能不能在这场风雪中庇护住其他人,再帮我战胜莱纳·李维乌斯?”
黑蜡烛陷入了沉默。
它平时是个没长嘴但话很多的蜡烛,擅长捧哏和阴阳怪气,还很有身为死亡女神家族成员的集体荣誉感,假如李维用激将法让它帮忙,它十有八九会应下(该收的祭品却半分不少),剩下的一成情况通常是真的办不到。
良久,李维听见它弱弱说道:【你的对手拿着的是神明的骨头……】
“我知道。”李维打断它,“我还见过那位神明的其他部分,如果我们现在联系上它有用吗?”
【没用。】黑蜡烛回答,【莱纳·李维乌斯拿走了骨头之后,剩下的就只是一个空壳罢了,它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也不能决定这份力量该向谁效忠。】
停顿了片刻后,它有些颓丧地说:【你唯一的选择是暂时撤退,我看看能不能将你一个人单独转移出里世界。】
“稍等。”李维拒绝了,“我不打算离开里世界,但你能不能帮我将威廉·德莱顿送出去?我需要他在现实世界配合我。”
黑蜡烛吃了一惊:【你确定?】
“我确定,祭品先赊账,等有机会了再补。”
李维这么上道,黑蜡烛都有点害怕了,担心李维是做好了这个账再也不用补的准备——人死在里世界了嘛,欠的债自然跟着随风而逝。
风萧萧兮易水寒啊!
它劝导道:【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和想不想得开有什么关系?”李维莫名其妙,“你快一点吧,再拖延下去原本有用的办法都超出有效期限了。”
见鬼的有效期限,难道你还真有想法?
黑蜡烛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李维到底是心有成算,还是预备以死明志。它考虑再三,以防万一说道:【行,莱纳·李维乌斯这人,无论如何不能放任他继续猖獗下去,我去转移你的小情人,你在这里等我,先别急着动手,待我回来以后再一起定计划。】
你一根蜡烛懂什么计划?李维奇怪地瞥了它一眼,应道:“好。”
黑蜡烛行动的效率惊人。李维蜷坐在农庄的厨房里,一边研判局势,一边静候消息。窗外的暴风雪来如狂飙、去若疾风,雪幕暂时停歇,可近一米厚的积雪已将门板吞没一半。哪怕镇民的木屋暂时没被压垮,他们也几乎推不开沉重的门板,更遑论携家带口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欲望共振体却不受极端天气和积雪的影响。
暗夜里,它们迈着轻盈的步伐,三三两两地游荡在结着冰晶的雪面上,透过从家家户户的房屋里涌现出的灯光,人们能够捕捉到巨大或矮小的影子,前者如花岗岩雕像般无声地滑行,后者拖曳长长尾鳍,在雪地里留下蜿蜒深沟。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它们的目标只有李维,以及另一个潜藏起来的敌人,因此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其他人。
农庄主人克莱夫和他的妻子安躲在前厅的窗台下,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半人高的欲望共振体靠近了院门。
只听“咔哒”一声。
厚重门栓上传来轻轻碰撞声。
欲望共振体伸出细长的手指,拨弄两下门锁,下一秒,一只湿漉漉的触须探入门缝,挑开门闩,金属上的冰屑顿时簌簌落下,犹如伤口上被剥落的血痂。
克莱夫无能为力地屏住呼吸,他的妻子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啜泣声。
怪物钻了进来。
它漆黑的鳞甲上面映出了灯芯火苗的幽红色,在昏黄光线中泛起潮湿的金属光泽,两只苍蝇般的复眼凝视着虚空,细长的鼻翼般器官轻轻抖动,几秒钟后,它曲起自己的一双过分纤长的前肢,关节“嚓啦”一声折出匪夷所思的角度,随后俯下身,踞伏于地面,尾鳍拖曳着外来的泥水,在地面上巡视起来。
它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类,那双眼睛仅仅是对装饰品。
克莱夫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注视着怪物在他的家中搜索。欲望共振体伸出触须,探入衣柜,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查看,像个欣赏漂亮裙子的小姑娘,偶尔它会抽出其中的某一件,放到鼻前嗅闻,当感到不满意时,又混不在意地将其甩到一旁。检查完衣柜后,它紧接着将注意力投向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壁炉,炉火炽烈,然而它的鳞甲在火舌舔舐下却毫发无伤。
欲望共振体在克莱夫的家中总共待了十分钟,克莱夫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那怪物挺起胸膛,转身面向门口,向外走去。
它认定自己要寻找的人不在这里。
克莱夫目送着它爪尖摩擦着松木地板、缓慢地穿过侧门,他的胸腔被恐惧压得咯咯作痛,几乎怀疑路过的欲望共振体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妻子的啜泣声被他死死捂在肩窝。
又过了十几秒钟,似人非人的怪物消失在了月光与雪幕交织的银蓝夜色里。
冰冷的北风灌进屋内,克莱夫长舒一口气,膝头一软,差点跪倒,妻子捂住嘴,无声流出眼泪。窗外,其他欲望共振体的影子依然在进行着无休止的巡游,而在相隔数道墙壁的厨房里,李维闭上眼睛,放下手中的猎枪。
他不确定自己孤军奋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好在没过多久,黑蜡烛便传回来了好消息:
【我将威廉·德莱顿送出去了,他正在联系安全局,这是你们的联络器。】
一个小小的黑色金属元件掉进了李维的掌心,李维戴好麦克风和耳机,里面传出德莱顿一如既往稳定的声音:
“李维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可以。”李维瞬间站起身,“时间紧迫,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具不具备可行性。”
“我也有一个想法。”德莱顿沉声说,“这片里世界的背景时间其实选得很好,19世纪的联邦正是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
蒸汽机驱动世界,跨洲铁路贯通东西,摩天楼的铁骨第一次刺破天际。
钢炉沸腾,报纸飞印如雪,电报线路像蛛网一般延伸到四面八方。
金融风暴方兴未艾,股票行情翻涌如潮,夜色被电流炽烤成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