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hiloso
工程师对他的态度也褒贬不一,有些人认可他的学识,有的人则称呼他为异教徒。
丹佛-普韦布洛线的电报主管是难得态度友善、且相信尼科·特兰斯基具备真才实学的人之一,安全局能把这样一个珍惜生物揪出来,是因为他的姓名和职位出现在了特兰斯基的回忆录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甭管正不正经,写回忆录真的很有用。
李维正是在这样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节点上出现的,电报主管理智上其实不太信任他,然而又觉得李维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他显得坚定、冷静、无所畏惧,仿佛身处逆境,但又对这个世界抱有充足的信心,铺天盖地的灾难在他身后追赶,却始终慢他一步。
这种人只要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总会成功的。
所以主管决定帮他一把。
他叼着烟敲了敲律师马丁·柯蒂斯家的门:
“马丁!!有人找!”
“……来了!我刚起床,正在洗澡呢,今天是天气不好还是怎么回事,太阳怎么还不露头……什么人找我?客户?治安官?讨债的?我今天心情不错,律师费打八折……”
伴随着水汽和抱怨声,一个穿着皱巴巴丝质睡袍、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脸颊红润微胖的中年男人打开了房门。他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嘴里习惯性地喋喋不休,但当看到门外站着的李维那张经过长途跋涉后略显疲惫的脸,以及身上与科罗拉多泉的干燥夜晚格格不入、散发着雪水气息的厚重鹿皮大衣时,他睁大眼睛,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柯蒂斯律师?”
李维声音发哑,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来自平克顿国家侦探社,手里有一张从旁边的小镇里获得的电报纸带,上面的内容和尼科·特兰斯基先生如今的研究有关,我需要马上见到他,你能为我带路吗?”
他不说自己代表联邦安全局,是因为安全局在20世纪50年代才建立,1884年的联邦政府对国家安全的理解非常有限,关注点还集中在领土扩张、西部开发、铁路、以及印第安人的事务上。
平克顿国家侦探社则是活跃在19世纪的私立征信社与保全公司,他们经常为铁路公司、银行、乃至于政府提供调查和安全服务,有时甚至承担类似情报和反间谍任务,最盛时期的雇员比联邦陆军士兵人数还多。
和后世人们理解的破案的“侦探”完全不同,这里的“侦探”更近似于雇佣兵。
不过由于只要给钱什么都干,侦探社的风评一直不太好。
李维刚说出自己的身份,律师马丁·柯蒂斯的脸瞬间变白了,他胖到堆叠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毛巾:“平克顿……找尼科·特兰斯基?好吧,我知道了,您先进来,等我换身衣服,真不好意思,让您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
他讪笑着冲进卧室换衣服去了,留在原地的电报主管审视着李维,问道:“你真是平克顿的雇员?雇主是哪边的?某一家公司还是政府?”
李维言简意赅道:“政府。首都联邦政府。”
电报主管惊讶地咂了咂嘴——他料到李维的来头不会小,却没想到能这么大。
半小时后,李维、律师、与电报主管一齐来到了传说中的“实验站一号”。
律师马丁·柯蒂斯刚才趁着换衣服的机会,悄悄给住在隔壁的尼科·特兰斯基传递了“有麻烦来找”的信号,却也不确定对方收没收到。按照他的了解,对方此时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怕是昼夜颠倒、沉迷实验不可自拔呢!
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
李维刚一走进简陋的实验棚,就看到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作服、头发乱糟糟的高瘦男人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忙碌,压根没注意到访客前来。
“尼科!”柯蒂斯无可奈何地喊道,“这位是……呃,平克顿的一位‘侦探’先生,他有东西给你看!说是和你关心的实验有关。”
尼科·特兰斯基闻声抬起头,瞥了眼李维的外表和他古怪的装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平淡地伸出手。
李维也不废话,再次掏出那张布满锯齿干扰纹的电报纸带递了过去。
特兰斯基的手指像解剖刀般精确地抚过纸带边缘的毛糙裂痕,又对着头顶明亮的电弧灯光仔细观察了片刻,他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凝固住了,几秒钟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狂热的兴奋:
“高频驻波、非自然扰动,如此清晰……这是从哪里来的?是固定源还是移动源?干扰频谱特征记录了吗?”
“来自矿场旁边的小镇,普韦布洛。”
接下来的几句话,李维作为一个文科生,纯粹是在复述安全局给出的台词,实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阿巴阿巴地说些什么,“这张纸带是在能源异常活跃的背景下接收的,联邦监测到该地区出现了异常强烈的舒曼谐振增强,叠加了来源不明的地磁脉动。”
无论如何,这几个词精准地击中了特兰斯基。他眼中霎时间爆发出了强烈的光芒,口中叫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扑上来按住李维的肩膀:“告诉我,那个小镇发生了什么?你们记录下更多的数据了吗?”
李维的身体在柔弱工程师的扒拉下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真正的来意:“普韦布洛被一场不该存在的大雪困住了。大雪,低温,还有一些危险的生物,它们被这种异常能量激活了,通讯中断,道路堵塞,房屋倒塌,常规救援无法进入,我是从里面逃出来求援的。”
近在咫尺却闻所未闻的天灾令特兰斯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捻了捻被李维身上的雪水沾湿的手指,既诧异又困惑地问:“大雪、怪物?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应该去找治安官,或者联邦的跨州执法官,而不是来找我。”
李维:“常规手段不行。能解决源头、驱散异常、在这片世界打通一条路的,只有你,特兰斯基先生。只有你的研究。”
“——你有没有想过修建一座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塔?”
第184章 终曲(六)
历史上真的有一座以尼科·特兰斯基的名字命名的无线传输电能塔。
沃登克里弗塔,又名特兰斯基塔,原本始建于1901年的春天,地点在联邦东海岸肖勒姆。塔的设计图早在特兰斯基刚刚抵达联邦时就开始绘制了,但在1884年,它还只是涂满铅笔线条的素描草图,直到若干年后,复杂而详细的尺寸计算和负载推演才渐渐为其填充了血肉。
现实中的这座塔可谓普通又不普通。它的设计目的并非发电或者常规信号广播,而是为了验证一个尚未被证实的理论——是否可以利用地球本身的导电特性,在高频激励下形成共振,从而实现全球范围内的能量与信息传输。
再通俗点说,就是将信息、电话通讯、甚至是图片传输至大西洋彼岸的欧洲。
一项放在21世纪半点不出奇的技术,在19世纪末期却难如登天。这时候别说互联网了,连无线电都尚且处于萌芽阶段,工业用电仍然局限在区域配电网,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却想着如何让电波穿越海洋,实在不切实际。
他果然也没能成功。
银行家为尼科·特兰斯基投资了十五万巨款,工地开挖了近百英尺深的竖井,在海边建造了高约57米的砖塔,其顶部设有直径20米的圆形金属顶盖,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科幻宇宙的造物。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理论根本不可行,他对地壳传播电能的认知完全是错误的,尽管他设想中的浩大工程由于投资人的撤资没能彻底完成,但即便完成了,也会成为时代和科学上的空谈。
2025时,这座饱经风霜、几经修缮的高塔已经成为了热门旅游景点。
而在1884年,它还没有面世。
李维提出这一构想并不是为了重复历史上的错误,他和安全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造神”,以对抗莱纳·李维乌斯手中的神明骸骨。
神的诞生需要长盛不衰的文明之光,与足以震彻灵魂的情绪共鸣,特兰斯基的高塔刚好可以满足这两点。
他们是在里世界,因此这项不符合科学的、超越时代的、注定失败的计划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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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在前方凸凹不平的小小木桌上摊开了一张半米长的建筑图纸,粗糙的木质纹理衬着那些用精密线条勾勒出的、充满未来感的巨大结构,一种不协调的震撼感油然而生。
旁观这一幕的律师马丁·柯蒂斯和电报主管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他们并非工程师,也听不懂李维与特兰斯基正在谈论些什么,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东西——冰冷的决心与近乎狂妄的野心混合而成的气息,却逐渐填满整个空间。李维复述的据说来自联邦政府的资料,与特兰斯基眼中爆发出的狂热情感,以及那些在他们听来如同天书的词汇,像无形的电流般击穿了这间简陋的临时实验室。
这两个足够聪明的人类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看不见的宏伟门槛边上。历史的洪流滔滔向前,他们脚下是1884年科罗拉多泉的一个平凡的夜晚,而门后是当今人类无法想象的未来图景。
多么荒唐,多么刺激!!
“利用地球本身作为导体,进行能量和信息传输并不一定是空想。”李维说,“普韦布洛的灾难证实了一件事,即地球上的确存在一种强大、原生、可利用的‘电磁’能量。”
这种能量来自里世界。
来自地球的“背面”。
1884年的人类们对此无知无觉,然而仅仅是三十年后,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世界规模的战争爆发在欧亚大陆,上百万人横死沙场,被血肉覆盖的大地寸草不生,有个聪慧美丽的女人趟过刀枪炮火与文明的废墟,一脚跌进了肉眼看不见的兔子洞。
三十年后,人类会慢慢知晓里世界的存在,那是他们足底的星球从未愈合的疮疤。
“这种能量有可能比你设想中的更强大。”
李维继续,“它不仅能传输信息,还可以被引导、被聚集,然后一旦人们能够做到精确控制和定向释放……”
特兰斯基听懂了。他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在了厌恶上:“难怪,联邦政府想要武器。”
1884年,原子弹之父还没出生。
“我要用它来救人。”李维指了指小镇的方向,“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么以后呢?”尼科·特兰斯基飞快地追问,“谁来保证它始终被用在正确的地方?”
“那是在一个小镇的居民成功获救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了,特兰斯基先生。”
李维坚持与特兰斯基对视了半天,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但也没有以势压人或催促。过了一会,工程师垂下目光,盯着草图说:“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我猜你听不懂,之前的理论全是你背诵出来的,实际上你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原理……激发和维持如此庞大的谐振场,需要极其精密的相位控制,单个发射源的能量损耗和相位漂移无法被克服,模型计算显示,它需要……”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李维确实没听懂:“需要什么,特兰斯基先生?”
“需要分布式谐振器。”
特兰斯基自言自语道。
“不能是单一的塔,却也不能是许许多多、遍布整块大陆的塔。”
李维听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联邦政府会提供最高级别的授权,调用一切所需资源,所以你不担心工程会中途结束。想象一下,特兰斯基先生,在镇外的旷野上,棚屋的顶端耸立起巨大的桅杆,周围雪地里插满你设计的铜桩阵列,当你的机器启动时,天空与地面便连接到了一起,桅杆与云层之间划出白紫色的电弧,犹如倒悬的闪电瀑布……”
“停,别再诱惑我了。我已经看透了,你是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和科学一丁点都不搭边。”
特兰斯基打断他,“但我会帮你的忙,不是为了实现政府的野心,而是为了我自己的野心、以及救下被困在普韦布洛的无辜的人们。”
李维因那句“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露出了笑脸:“当然。”
他此前一直在赶路,都没有功夫休息和打理外表,所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只剩下灰头土脸与风尘仆仆,很难和好看沾上边。然而眼下他不经意间展露出的笑容,却带着奇妙的真诚与感染力。
工程师瞥了他一眼:“你保证你会用它去救人?”
“我发誓。”李维举起一只手,发自内心地说,“这是我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
“那好,听我说,建成这座塔还需要一样别的东西,”尼科·特兰斯基说,“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分布式谐振器。必须得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动态的、分布在西部地区各个角落的相位调节信号,才能支撑起塔的运行。关于这个分布式谐振器,你和你背后的政府有什么想法吗?”
“……文明作骨、情做血肉。”
特兰斯基没听懂:“什么?”
李维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为当下发生的巧合、又或者是命中注定的事而感到一丝震撼:“你有没有考虑过利用人群?活体生物,尤其是聚集的人群,他们的生物电活动说不定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被诱导和同步起来。”
从尼科·特兰斯基的表情能够看出,他确实不曾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比如?”
李维肯定地回答:“比如情绪共鸣。”
特兰斯基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驳斥联邦政府内的科学家异想天开,但是紧接着,灵感宛如风暴一般在他的头脑中炸开了!
“情绪……情绪……假如能够引导的话……不,这对政客来说太简单了,仅仅是在众人面前做个夸夸其谈的演讲,便足以达成目标!”
五十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证实了他说的话。
“是的,而且我们恰好掌握着相关技术,只要在塔的谐振场范围内,引导人群的情绪和生物能量,将其转化为稳定的相位调节信号,分布式谐振器就达成了。”李维说,“这一部分工作可以交给我,你负责完善塔的设计,并在工程队的帮助下建设至少一座出来,速度越快越好——一旦我们成功了,它将不仅是一个工程奇迹,更是打开一扇通往崭新领域的钥匙,您的名字将作为这扇门的开启者,永远被历史铭记。”
话音落下,实验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作为示波器前身的镜式检流计上、那代表大地脉动的线条,在无声而固执地跳动。
特兰斯基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图纸上塔的轮廓,冰冷的线条在他指尖下,随着人类的体温慢慢变得滚烫。
那是文明与野心交织成的辉光。
“好,成交。”半晌,他下定了决心,这决心就与他对交流电的信心一样顽固,“我的律师会与你们签合同……等等,算了,合同以后再慢慢补也行,建造塔的相关人员和材料什么时候能到账?”
李维转头看向听得目瞪口呆的电报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