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 第19章

作者:浮图 标签: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第18章 谢家

尽管沙发又硬又冷,但对于几乎无处可去的周南生而言已不啻于救命稻草。他将游戏室仔仔细细地扫干净,然后缩着身子在狭小的沙发上窝了一夜。早晨,他离开,身无分文,肚子饿得狠了,就接自来水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满心绝望。中午的时候,他又回到游戏室,蒋哥看见他,嗤笑了一声,“小孩子家家的,不好好念书,学什么离家出走——”

来自陌生人的说教,让他满腔怒火,但又因为昨晚的收留之恩,让他忍住了,拐过头,一脸阴郁和不耐烦。

蒋哥瞥他一眼,走进里面他睡觉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扔给他一包方便面。

周南生也不客气,拆开塑封口,埋头咔吧咔吧地就吃,看得蒋哥失笑,过了好一会儿,蒋哥出乎意料地语重心长地说:“吃完就回去吧,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现在还能念书,多好,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南生埋着头不说话。

蒋哥说完也不再理他了,周南生无所事事的一直磨蹭到太阳落山,才插着裤兜慢吞吞地往家走——墙角石缝间长着一簇簇小雏菊,淡紫色的羽状花瓣,黄色饱满的花蕊,细嫩的花叶在清风中微微颤动,又柔韧又清新,一道曲折的光线从它身边掠过。

周南生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就想起谢暄来,弯腰采了一把小雏菊攥在手里,等发觉自己这可笑的行为时,脸上便有些烧,觉得自己肯定神经搭错,怎么娘们西西的,要扔掉,又舍不得——

他绕到正对着谢暄房间窗口的围墙外,熟练地翻过墙头,小心翼翼地避过楼下的老太太,蹑手蹑脚地上楼——这个时间段,谢暄应该在琴房做作业,他将小雏菊藏在身后,想吓他一跳,但迎接他的却是空荡荡的房间——谢暄并不在那里。

周南生有些失望,正出神,忽然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子,好好的门不走,非得做贼似的翻墙!”

周南生吓了一大跳,飞快地转身,正对着谢暄脾气火爆的外公,脸上立刻火辣辣起来,被人撞见做坏事的难为情和窘迫,捏着小雏菊的手心都是汗,露出略略讨好的笑,“阿爷,三儿呢,怎么没看见他?”

老爷子看他一眼,“三儿回家去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周南生一愣,然后一股委屈立刻涌上来,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回家?他明天不上学啦?”

“三儿是回家念书了,他不在这儿读了……”

余下老爷子说了什么,周南生一概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兴冲冲的满心欢喜被冷水一兜头浇下,浑浑噩噩,同时,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攫住了他,他墨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深深的戾气,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噔噔噔噔跑下楼,不管身后的叫唤,他冲出谢暄的外婆家,孤零零地站在小巷里,手里还攥着一把紫色的小野花,可怜又可笑。

他发狠地将野花扔到地上,又用脚重重踩了两脚,然后大踏步地离开,只是才走出不远,他忽然停住,转身一脸撒气发狠的表情,又走回来捡起地上已经被踩烂的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天色黑得很快,周南生一个人坐在老戏台上,尽管肚子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可他一点都不想动,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落寞,心,闷痛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他低下头,努力咧嘴笑了笑,想要自己不要那么悲惨,但那并不能改变他孤立无援的境地,已经失了最初的明媚的小野花就躺在他手边,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可笑,可是却再也没法儿将它们再次丢弃——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愿意,也许是觉得根本无所谓,也许是没力气,谁知道呢?谁在乎呢?

“南生不在。”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传来无机质的盲音,谢暄捏着话筒站着,脚下是谢公馆暗红色的手织地毯,悠悠长长的走廊尽头,是秋天灿烂的阳光,很遥远。

他慢慢地走回小花厅,坐在桌边的原本望着窗外秋色的年轻男子回过头,挑起眉,似笑非笑道:“三少打完电话了,好忙的呀——”

他脊背挺直,绷出优美充满韧性的弧线,两条长腿交叠,微微抬着下巴,有着英式的优雅与傲慢。

谢暄默默地坐下,忽视他言语里的挑衅与不满,翻开高中化学课本——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肖焚郁闷得想吐血,连日来的烦躁似乎累积到顶点,却又不得不压下去,心里面自嘲,跟个小孩子较什么劲——

肖焚是该有意见,他堂堂心理学与法学的双料硕士,却不得不给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小屁孩补课,谁让,人家有一个了不起的姓氏呢?谁让,他老子要在谢家人手底下讨活呢?肖焚自出生起,身上就打上了谢家的标签,也许,他老子会满足会感恩戴德,但他不,他厌恶透了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不自由感,少年时期,他打架混社会,以一种激烈也幼稚的手段宣告着内心的不满,成熟后,他出国念书,赤手双拳打拼自己的天下,他确信没有谢家的荫蔽,他能飞得更远更自由。但,到头来,还不得因为谢老太爷的一句话,他老子就将在阿根廷旅游的他召回来,给那镶金嵌玉的谢三少当家庭教师?

难道这世上的家庭教师都死绝了?这算什么?

时间一到,肖焚就收拾东西离开,一秒钟都不多待,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因为优秀,傲气刻进了骨子,连装装样子都不肯。谢暄对此从来没有甩过脸色摆过谱,比着同样住在这公馆的另两个谢家少爷,倒显得有些懦弱,连佣人也悄悄在私底下议论,当然不敢说主人家坏话,只说三少性子软和。

高强度的学习几乎花光了谢暄的精力。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正处青春期的少年,多年的乡下生活,已经让他与原本的世界脱节太久,他要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那不仅仅是课本上的知识,更多的是混迹于谢家所在的圈子的资本——他一方面无所适从,内心焦躁、恐慌,另一方面,又以无与伦比地克制力压下那些负面情绪,几乎强迫性地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慢慢来,慢慢来,一遍又一遍——

没有人知道,他是在拼命。

谢暄在五点二十分的时候下楼,客厅里他亲姐谢亚正趴在沙发上跟闺蜜打电话,聊的是哪里的影楼婚纱照拍得好——她下个月订婚,却已经开始做结婚的准备了。他二叔家的孩子谢晖今年高三,正懒洋洋地坐在单人沙发上,看电视,看见谢暄,跟他打了声招呼。佣人在水晶吊灯璀璨的灯光下训练有素地穿梭布菜——

五点半开饭,谢老太爷坐在上首,只待他拿起碗筷,小辈才开吃——或许是年纪大了,就喜欢孙子承欢膝下,所以谢老太爷才会突发奇想地将几个孙子孙女都召到公馆来住。但谢暄并没有感觉到谢老太爷有含饴弄孙的兴致,除了在饭桌上,他甚至很少见到自己这个祖父。谢老太爷有两个妻子,但一直陪着他经历大风大浪大富贵的是第二个妻子欧阳氏,欧阳老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就是谢暄的二叔和三叔,在谢家,是很有些地位,有时甚至能左右老太爷的想法。而如今,陪着老太爷住在这公馆的,就是这位欧阳老太太。

谢老太爷秉持“食不言,寝不语”,整个饭桌上静悄悄的只闻调羹碰撞碗沿声和细微的咀嚼声,少顷,老太爷放下饭碗,率先离桌,饭桌上才略略轻松起来——

“谢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听大婶婶说,你明年也是要进‘名扬’的——”谢晖先开口,语气既不过分热拢也不疏离,听着让人如沐春风。

“嗯。”谢暄应了一声,但并不准备真这样做。

门口忽然传来“吱——”一声的刹车声,性能良好的跑车稳稳地停在门廊下,谢明玉的手掌一撑,便已经潇洒地翻身而出,大步朝里面走来——明媚妖艳的青春气息便扑面而来,挺秀如竹的身姿,如塞缪尔笔下的“桃面、柔膝、丹唇”,再加上那飞扬的神态,骨子里舍我其谁的张狂与高傲,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

欧阳老太太偏疼幼子,对这幼子所出的独子自然爱屋及乌,何况又是这样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和伶俐劲儿,光看谢明玉与众不同的名字,就可看出他在谢家的特殊地位。与谢暄他们不同,谢明玉自小就养在欧阳老太太身边,这公馆就是他的家,他是主人,随意自在,来去自如——

他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欧阳老太太身边,笑嘻嘻抱怨,“怎么吃饭也不等我?”

“不是说同学生日吗?怎么没吃就回来了?”欧阳老太太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连连吩咐佣人赶紧摆上碗筷。

第19章 比较

谢明玉一上桌,饭桌上的气氛就陡变,一改先前的严谨矜持,立时鲜活明快起来。少年出身豪门,年纪小小却已颇有腔调,眼一斜,嘴一翘,评论时事、激扬文字、臧否人物,张口就来,绝不需要斟酌,不需要思考——譬如,他说学校附近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日日在自家门口摆一木桌,五把小葱,端端正正整整齐齐摆在桌子正中,葱与葱之间相距五公分,分毫不差,一把葱卖五毛,每天只卖五把,卖完收摊——这小日子过得帅呆了,颇有武侠小说中隐世高手的风范;又说康有为这人忒不要脸,天天胡吹海吹,说自己五六岁开始读四书,到十岁便“知曾文正、骆文忠、左文襄之业,而慷慨有远志矣”,夸了自己还不够,接着夸儿子——将三岁的小毛孩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我都替他脸红。不过这人运气不错,忽悠得光绪小儿变法,好在有个轰轰烈烈的开头,和仓促的结束,落了个失败英雄的名号,倒显得有点儿壮志未酬的味道——

包括看似温和的谢晖在内的谢明玉、肖焚这帮子人,骨子里就有种高高在上的傲气儿,他们视野开阔、头脑灵活,又家境富裕,顺风顺水地长大,按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畅快爽利,很有点舍我其谁的张狂和骄傲。

谢暄回到二楼小书房,在桌边坐下,拿起笔,目光在化学题目上落很很久,却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最后赌气似的将笔掼在桌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夜色沉沉,像一头凶猛的兽朝他露出轻蔑高傲的神情,那威压逼迫得他喘不过气——体内那种无法名状的焦躁几乎要冲出来,想大叫,想发脾气,想……玻璃窗上印着他满是戾气的阴郁的脸,那样陌生——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用力地看,发狠地看,然后,强迫自己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他走到一边的黄花梨木的大书桌后,往砚台里添了点水,轻轻捋起衣袖,慢慢地磨起墨——

他幼时便跟随书法老师习字,师长虽非名家,于书法一道上却颇有自己的心得所悟。于练字之前先学研磨,姿势手法吐气无一不严。几年学习,与其说他习得了一手漂亮写意的字,不如说学会的是一种静气,不骄不躁,宠辱不惊——

少年人总是飞扬跳脱的,哪里能够于宣纸墨字间端坐一下午,在他被送往周塘外婆家之后,书法的学习便也中断了,相隔多时,再拿起墨来有着生疏涩滞之感,但渐渐的,随着不断重复地转圈,身体里残留的熟悉感慢慢蔓延上来,心,慢慢静下来,回到最初学字那时的澄明单纯——

那时,他最初临摹的是褚遂良的《阴符经》。教他书法的是个老先生,他告诉他——字人人都会写,可也很难学,学这个东西,要先学其他东西,要先去理解一个笔画有多少内容。《阴符经》中,一个点画的动作,你眼睛是能够看得清的。一个笔画里面,起、收、粗、细的变化,一个笔画的每一个动作,在《阴符经》中都露在外面,它是很清楚的。《阴符经》在理解书法来说是很好的一个帖,然后再去写智永的《真草千字文》——

不知不觉就练了一个小时,等搁下毛笔,才发觉肩膀和小腿都有些僵硬。他揉了揉肩膀,看了眼看摊在小书桌上的化学课本,离开小书房,准备回房洗漱,再看会儿书就休息——途经走廊花架上的电话机,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拿起话筒,手指却在那些熟悉的数字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就这样呆呆地站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放下了话筒—

第二日是星期六,天气很好,阳光亮丽。

谢暄用过早餐之后,便在小书房边做昨天遗留下来的练习,边等肖焚这个家庭教师到来。只是等他做完手头上的作业,还是不见肖焚的身影,他看着窗外秋光,一边转着手中的笔一边想——是不是肖焚终于忍受够了他这个莫名其妙的谢三少,以这种行为表示不满呢?

正想些有的没的,女佣阿兰敲门进来——“三少爷,肖少爷这会儿正陪小少爷打网球呢,他让您自己先看书,他一会儿就过来。”

谢暄垂下眼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