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第54章

作者:北南 标签: 业界精英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这还不算完,张斯年把草帽一摘,啪嗒扣到他头上。“戴着,别趾高气扬的,哭丧着脸。”说完,用推车蹭脏的手掐他一把。

  丁汉白强忍着,正欲发飙时望见拐来一车,驶近停下,车窗徐徐降落。怕什么来什么,是张寅那孙子!他腾地背过身,望向冒绿叶的枫藤,假装无事发生。

  之前在玳瑁遇上,张寅撒泼大闹,掐掐时间,就算再小肚鸡肠的人应该也消气了。果不其然,张寅没旧事重提,稀罕道:“嗬,师徒俩本事那么大,怎么还一块儿收废品啊?”

  张斯年上前:“你不用阴阳怪气,谁都有风光的时候,也免不了有落魄的时候。”及至车门外,从袄里掏出一物件儿,“你一直想要这个,给你带来了。”

  张寅小心接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斯年说:“东边日出西边雨,哪能人人头顶都一片晴。”

  这话含义明显,张寅纳闷儿地叫一声丁汉白,想看看这猖狂分子遇到了什么难处。如今连他都要巴结,总不能是玉销记一夕之间破了产吧?

  丁汉白款款走来,状似低声下气:“张主任,给你拜个晚年。”

  正月都出了,是够晚的,张寅弄清来龙去脉后无比震惊。自立门户?多少人忙活一辈子都挣不来一间玉销记,这哥们儿三间都不要选择自立门户!张寅盯怪物似的,生怕有诈,可行李扔在板车上,这求好的物件儿攥在他手里,不像是假的。

  他问张斯年:“你要收留他?”

  张斯年点头,他忍不住看向丁汉白:“随你折腾,气死你爸没事儿,别祸害别人爸爸。”

  丁汉白一副乖样:“我辞职的时候留了螭龙纹笔搁,挺喜欢吧?”以往除了抬杠就是顶撞,就辞职办得可爱些,他得提一提,让对方记他一点好。

  张寅哼哼一声,快要迟到,摇上车窗进去了。师徒俩打道回府,到崇水家里后丁汉白直接栽床上,层层衣服扒下,贴身的背心都被血浸湿了。

  好一通上药,张斯年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静养两天,搁在我这儿的古玩点点数,把账理理。”盖好被子,拍一拍,“你爸因为你倒腾古玩所以撵你?真是治家从严。”

  丁汉白笑,得意,浑蛋,死不知悔改地笑。

  张斯年一愣,随后一惊,什么都明白了。他早跟梁鹤乘合计过,这俩高徒之间不正常……丁汉白咧开嘴,显摆似的:“我爱上我师弟了,家里不同意。”

  “混账!”老头大吼,“别把你爹妈气死!”

  四五十的丁延寿和姜漱柳雷霆震怒,这六七十的张斯年更不理解。他本以为俩男孩子玩玩儿而已,一时鬼迷心窍,谁能想到居然抖落出来,还闹到逐出家门这一步。

  张斯年嗟叹:“变天了变天了……新时代了……”

  丁汉白笑得浑身抽疼,没错,新时代了,他捶不烂打不死,养好了伤还要拼命干一番事业。他没法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可也得洋房汽车备好了,让纪慎语跟着他不受丁点委屈。

  暂时安顿下来,旧屋破床,起码能遮风挡雨。

  家里,冷清五天的客厅又亮起灯,一桌饭菜布上,还是常做的清蒸鱼,还是爱喝的瑶柱汤,只不过空了一位。纪慎语如坐针毡,一味低头盯碗,开饭了,他悄悄将手放在右边的椅子上,不知道丁汉白吃了没有,吃得合不合胃口。

  丁延寿说:“廷恩,把多余的椅子撤了,碍眼。”

  姜廷恩师命难违,可那是大哥的位置,人走了,椅子都不能留吗?踌躇半晌,他撤了自己的椅子,端着饭挪到纪慎语旁边,故意说:“我觊觎这儿好久了,趁大哥不在我霸占几天。”

  丁延寿说:“几天?这辈子都没他了,你爱坐就坐吧。”

  话音一落,姜漱柳撂下筷子,苦着脸走了。儿子做出这种事,又宁愿离家都不悔改,她这个当妈的哪还吃得下饭。纪慎语急急跟上,端着吃的尾随对方至卧室,搁好,轻手轻脚铺床,把什么都预备好就走。

  姜漱柳叫他:“站住!”

  他一抖,立在原地喊声“师母”,愧得不敢抬头。姜漱柳瞧着他,眨巴眼睛兀自流泪。“我们哪儿对不起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们?”她搁下长辈身段,近乎哀求,“怎么会摊上这种事儿……能不能给我们一条活路呀……”

  纪慎语走到桌旁跪下,道歉认罪也无法安抚对方半分。他就静静跪着,用沉默一分分帮姜漱柳冷却。久久之后,姜漱柳小声地问:“汉白一定告诉你他去哪儿了,他有地方住吗?”

  纪慎语低声答:“应该去了崇水区的胡同,他有个朋友在那儿。”

  姜漱柳念叨:“他不上班了了,钱花完该怎么办……”

  纪慎语说:“师母,你别担心,其实师哥在外面办着瓷窑,就算不做别的也有份收入。”他交代了这些,好歹让姜漱柳不那么忧虑,待丁延寿进来,他立即收声离开。

  回到小院,老三和老四立在廊下等他。姜廷恩说:“姑父让他搬来睡,看着你,我说我来,姑父不允许。”

  这墙头草太容易叛变,靠不住,丁可愈师命难违,但心不甘情不愿。他走到纪慎语面前,同情中带一丝嘲讽:“大哥真跟你入洞房了?”

  纪慎语自然没有回答,丁可愈得寸进尺:“入得哪个洞啊?”

  纪慎语将对方一把推开,涨红脸跑进卧室。他背靠门板平复,渐渐想开了,一句羞辱而已,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总不能一味地躲。从事情暴露,到一家子人审判,还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他喜欢一个要本事有本事、要人品有人品,连一身皮囊都上乘丁汉白,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吱呀门开,他说:“两间卧室的床上,书房的飘窗,处处都被我们折腾过,你睡哪儿?”

  丁可愈大惊失色:“你你你、你还懂不懂廉耻!我打地铺!”

  纪慎语没理,回去睡了。事情发展到这地步,纵然此刻分开,但他只求未来不看过去,打起精神,要把能做的做好。

  他照常上学,只上半天,丁可愈接送他。下午去三店,丁可愈待在门厅帮忙待客,牢牢地监视着他。临近打烊,丁可愈晃悠到料库,参观完还想要一块籽料,纪慎语将门一关,总算能耍耍威风:“我是大师傅,我不同意给你,你就没权力拿。”

  料子是小,面子是大,丁可愈说:“你还有脸自称大师傅?要不是我们家收留你,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打小工呢!祸害我大哥,搅得家无宁日,你对得起大伯吗?”

  纪慎语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脑袋嗡嗡,再加上没有睡好,竟捂住脑袋晃了晃。丁可愈一愣,尴尬道:“……你哭了?我连脏字都没说,不至于吧?”

  这老三第一次遇上男男相亲,潜意识里将纪慎语归为男女中的女方,以为脆弱爱哭。“我哪句说错了,大哥被打得半死,难道骂你几句都不行?”他走近一点,“你以为还会有大哥哄你吗?我可不吃你这套,我瞧见男的哭哭啼啼就别扭。”

  纪慎语缓够抬头,清冷严肃,神圣不容侵犯一般。他说:“你搞错了,以前都是师哥躲我怀里哭,我哄他。还有,我最烦男的叽叽歪歪找事儿,地里的大鸭子吗?”

  丁可愈险些气死,一个兔儿,居然骂他是鸭子!

  一晃过去三天,丁汉白也足足躺了三天,那硬板床让他难言爱恨,那漏风的窗户也叫他颇感心酸。洗个澡,剃胡茬,换上衬衫西裤,住在猪圈也得有个人样。

  去一趟瓷窑,看看情况,顺便借了佟沛帆的面包车。他倒腾古玩,以后办古玩城或者种种,少不了和文物局的打交道,这刚一落魄,张斯年就舍下老脸去巴结张寅,他感动,更要感恩。

  一路想着,中午约了几个搞收藏的吃饭,就在追凤楼。

  选了临街的包房,正好能望见对面,与人家聊着,谈着,时不时瞥去一眼。忽地,二楼晃过一道身影,是纪慎语吗?是吧?总不能相思成疾花了眼吧?

  “丁老板,这釉面……丁老板?”

  丁汉白魔怔了,不理会这是请客吃饭谈买卖,望着对面的小二楼,目不转睛,筷子都要被他攥折。又一次晃过,是了!没错!他放下心,招来伙计,又加了道牛油鸡翅和蛋炒饭。

  纪慎语浑然不觉,丁延寿身体不适,而难度高的单子只有他能替代,于是仗着这把好手艺来一店顶上。所有愧疚难安,就用拼命忙活来赎罪了。

  一气儿忙到这会儿,记了档下楼,其他人已经吃过午饭,给他剩着一屉包子。他钻到后堂吃,这时进来个服务生,穿着追凤楼的工作服。

  服务生搁下餐盒:“这是给纪慎语的牛油鸡翅和蛋炒饭。”

  丁可愈问:“谁给的?”

  服务生答:“一位客人,没留名字。”

  纪慎语霎时发了疯,作势朝外跑,丁可愈眼疾手快地拦住他,死命拽着。“是大哥对不对?不能去,师父不让你们见面!”丁可愈嚷着,“鸡翅正热乎,炒饭那么香,别跑了,快点吃吧!”

  纪慎语挣扎无果,伙计都要来制着他,他卸力停下,扑到窗边盯着追凤楼的大门。那里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他生怕看漏一星半点。

  半晌,大门里出来四个人,其中最高挑挺拔的就是丁汉白。他整颗心都揪紧了,傻傻地挥手,挥完贴着玻璃,按出两只手印。

  丁汉白脱手两件宝贝,与收藏者握手告别,却不走,点一支烟,走两步斜倚在石狮子上。他朝对面望,一眼望见贴窗看来的纪慎语,呼一口烟,想跑过去把人抢出来带走。

  隔着迎春大道,隔着车水马龙,真他妈像隔着万水千山。

  “师哥。”纪慎语喃喃,神经病似的言语,“就在那儿呢,我看见他了,是他……”

  待一支烟抽完,石狮子都被焐热了,丁汉白轻轻挥手,开车走了。纪慎语望着那一缕尾气消失,魂儿也跟着丢了,他钻进后堂再没出来,攥着玉佩呆坐到打烊。

  丁汉白何尝不是,回崇水理账,理完对着账本枯坐到天黑。

  及至夜深,三跨院的人都睡了,纪慎语悄悄爬起来,披着外套离开卧室。他没什么要做的,只不过实在睡不着。

  他在廊下坐了一会儿,那时候丁汉白和他坐在这儿看书,就着一堆出水残片。他趁着月光望向小院,想起丁汉白和他在石桌旁吃宵夜,还送他一盏月亮。

  纪慎语走到树边,他只睡过一次吊床,就是地震那晚,确切地说,应该是睡在丁汉白的身上。行至南屋外,多少个夜晚他和丁汉白在里面出活儿,他坐丁汉白怀里,腆着脸说自己不怎么害臊。

  还有那拱门,倒八辈子霉的富贵竹依然精神,四周扫得干净,没有遗落的八宝糖。边边角角都叫他巴望到了,目光所及的画面格外生动,画面上还有他闭眼就梦见的浑蛋。

  思及此,他跑去擦自行车,给那“浑蛋王八蛋”又描了层金。

  此时的崇水某一破落户还未熄灯,棉门帘挂了四季,终于遭遇暴力强拆。丁汉白坐着小凳,倚着门框,独自看天上闪烁的星星。

  他第一次干这种浪漫事儿,仰得脖子都疼了。

  张斯年在屋里问他:“好看?”

  他答:“好看个屁。”

  哪一颗都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纪慎语。丁汉白咬住下唇,眯眯眼睛收回视线,忍不住猜想,要是纪芳许还活着,那他们各自的人生会有什么不同?

  他会遇见另一个心动的男孩儿吗?不会吧。

  纪慎语会爱上一个他这样的无赖吗?门儿都没有。

  丁汉白起身,去梦里会他的心肝肉,纪慎语进屋,去梦里见那个王八蛋。风景未变,星星闪烁不停,他们又熬过了一天。

  凌晨,西洋钟报时,嘀嘀作响。

  丘比特打败了时间之父,爱可以打败时间。

  叫什么来着?叫真爱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1.姜廷恩就像哈士奇,极容易和敌人达成共识。2.很快就会见面了。

第54章 玫瑰到了花期。

  丁汉白受了大罪, 没吃糠没露宿, 但生活质量下降一点就令他郁郁寡欢。他甚至想给规划局去个电话,建议尽早拆除崇水这片破房子。

  张斯年进屋一瞧, 怒道:“你小子缺不缺德?往墙上画的什么?!”

  墙上写了一大片“正”字, 丁汉白说:“我计数呢, 好久没见我师弟了。”

  张斯年直犯恶心:“半个月都没有,你计这么大一片?”

  丁汉白按小时计的, 没事儿就添一笔, 想得入了迷,恨不得描一幅人像。翻身离开硬板床, 他这由奢入俭难的公子哥要去赚钱了, 走出破胡同, 开上破面包,奔向瓷窑监工理账,顺便与佟沛帆合计点事情。

  这一路他就想啊,那师弟过得还好吗?

  那一阵子没见的师弟瘦了三圈, 相思病不算, 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在外上课、负责三店的营生, 回家还要伺候师父师母。他和丁汉白的事儿一出,丁延寿和姜漱柳早该恼了他,打骂都不为过,可那二位并没有为难他,更叫他愧疚不安。

  二叔一家中午没在,圆桌周围显得寥寥, 桌上摆着炸酱面,七八种菜码,酱香扑鼻。姜采薇瞧纪慎语愣着,轻咳一声眨眨眼,让他趁热吃。

  纪慎语挑菜码,黄豆、云腿、青瓜、白菜、心里美,当初丁汉白要的就是这些。丁汉白还给他拌匀,趁他不备用手擦他嘴上的酱。

  天气暖和,野猫四处活动,闻着味儿蹲在门口。

  姜采薇说:“一晃都要五月了,过得真快。”

  姜廷恩感叹:“大哥快过生日了,五月初五。”

  这俩人不知无意还是故意,反正叫丁延寿顿了一顿,而后嘎吱咬下一口腌蒜。姜漱柳干脆搁下筷子,再没了胃口。姜廷恩转头问:“纪珍珠,你不也是春天生日?”

  纪慎语说:“前两天过了。”

  又是一阵安静,出了那档子事儿,谁还有心思过生日?桌上再无动静,这顿饭吃到最后,丁延寿离席前说:“一直忙,休息两天吧。”

  纪慎语起身追上,师徒俩停在廊下。他从事发就憋着,说:“师父,你把师哥都赶出去了,那对我的怨恨一定也不会少,打我骂我都成,别因为受了我爸的嘱托就强忍着,是我对不住你和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