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sther
他的老师,他的爱人,聪明的,温文的,内敛英俊的青年科学家,原来他的冷静与从容全是假象。他想起蒋桐在新加坡整洁温馨的小小公寓,想起他对蒋桐一厢情愿的幻想:儒雅严肃的继父,美丽温柔的母亲,亲密和睦的小小家庭……蒋桐人生的前十八年——他想象中光风霁月的前十八年——竟然是生活在这样狭小阴暗的,肖凤台只在新闻与画报中见识过的水泥方格里。
肖凤台轻声道:“蒋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他愿意向蒋桐分享生活中的一切,他的过去,现在,未来,最隐秘的期望,最深处的伤痛。他以为蒋桐也是一样,如今才认清对方大概将他的感情视为一场青春期的热病。蒋桐大概从没有真正爱过他,肖凤台想,他只是半推半就,居高临下地看他在荷尔蒙驱使下发疯。
难怪他不想进行“最后一步”,取向正常的成年人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有兴趣?
“我现在说什么应该都没用了。”蒋桐的笑声中饱含着痛楚。
“你为什么要来呢。”
肖凤台迟早会知道这一切的。蒋桐虽然对此不抱希冀,却也幻想过几次。等他拿到北美实验室的offer,等肖凤台上大学,等他的学术生涯前景明朗一些……等到他有了足够的立身之本,如果他们还在一起,蒋桐会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绝不是现在。绝不是一无所有,前途晦暗不明,任人拿捏的现在。
门锁转动,方大勇拎着两个满满菜篮子回来了。看到蒋桐和肖凤台坐在原位神情僵硬,电视也没有开。他立刻认定蒋桐疏于待客,赶忙将各种零食水果摆了一茶几,还热情邀请肖凤台留在家里吃饭。
“不用了,他还有事。”肖凤台刚想说话,蒋桐已经代他回绝了方大勇:“您歇一歇吧,我们马上就走。”
他的态度恭敬却异常坚决,方大勇缩了缩脖子,似乎有些怕他。明眼人看得出来,蒋桐才是家里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肖凤台身心俱疲,无意生事,很柔顺地随着蒋桐告辞离开。蒋桐在路边叫了辆出租车,肖凤台以为他要回酒店,同他说了地址,他却恍若未闻,同司机报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肖凤台不知道蒋桐又在玩什么花样,青年一路沉默,并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
也许是怕他回到新加坡泄露他的家境,要趁着月黑风高毁尸灭迹。肖凤台无所谓地想,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霓虹灯出神。
出租车在一条小胡同前停下。胡同虽窄,但是灯火通明,人声喧闹。一个个红色灯管弯成的“串”字歪七扭八地悬在墙边,为浓郁的孜然香与满地竹签狼藉提供了有力注解。
这可不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场所。
蒋桐提着肖凤台的行李,大步走进胡同。小路坑坑洼洼,肖凤台的银色名牌行李箱与柏油路面不时磕碰,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小摊外大多零零散散地摆着折叠桌椅,蒋桐在最大的“串”字外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一张空桌前。
肖凤台跟着他坐下,随即注意到折叠桌在反光——不是桌子本身反光,而是经年沉积下的老油在灯下发亮。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想此刻在坐的折叠凳经历过什么。
正是饭点,他们周围满满坐着食客:只穿一条大裤衩啤酒肚上一层油汗的膀爷,头发染成稻草黄,画大蓝大紫眼影的年轻女孩,纹花臂扎小马尾穿破洞t恤的小混子……肉接触油滋滋作响,抽油烟机轰隆隆的背景音,啤酒瓶相碰,京骂,笑声,吆喝声汇成一片。又是只在电视与画报上见识过的场面。肖凤台错觉自己的小凳子是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块浮板,他在声浪与光线与气味的海洋中沉浮,感到轻微的眩晕。
蒋桐高声叫服务员,肖凤台猝不及防,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蒋桐熟练点了羊肉串,鸡肉串,烤鱿鱼,以及若干肖凤台闻所未闻的食物(什么是板筋?),还有两罐啤酒。
酒菜飞快地上桌了。一快大不锈钢托盘,小山一样堆着各式烤串,颜色不明的油脂与剩余酱料浮了浅浅一层在盘底。啤酒刚从雪柜中拿出,边缘很快结了一层水珠,在炎夏中冒着凉气。
蒋桐将两罐酒都起开:“赶紧吃吧,趁热好吃。”
肖凤台坐着没动。
他自顾自拿起一串肉,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你不是指责我什么都瞒着你么。”蒋桐灌一口啤酒顺下满嘴食物:“我在这条胡同旁边上中学,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肖凤台从托盘中拿起一串看不出形状的物体,一狠心,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小饭店食材不新鲜,故而洒了大把香料掩盖味道。肖凤台的舌头很快被辣得失去感觉,他灌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解辣,又被苦涩的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之前没喝过酒?”蒋桐被他的狼狈模样逗笑了。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才一丁点大。”他用手指比了一个很短的距离:“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说我爸爸很喜欢喝酒,每次喝的时候,都用筷子蘸一点点喂我。”
“他还骗我啤酒是橘子汽水。我一开始信,后来就算他给我倒真汽水也不喝了。”
“我的眼睛长得像我爸,鼻子长得像我妈。”
“我不是北京人,上初一那年我妈改嫁才搬来这里。老家英语教得慢,我一开始考年级倒数,我妈每天早上五点叫我起床背单词。”
“我高考成绩一般,还好新加坡政府不知怎么想的,跑到我们学校搞资助计划。我考上之后,我妈专门回老家,给我爸上了趟香。”
“我上大二那年,她查出来得了淋巴瘤。我们熬夜去协和挂号,大夫开了利妥昔单抗。你知道利妥昔多少钱嘛。”
他晃晃悠悠,比了一个v字:“两万块,五十毫升一小瓶,就要两万块。”
“医院真是个销金窟啊。检验费,床位费,药费,护理费,器械费……那么多,那么多的钱,像投进水里,连个响都没有。”
“我给人代写过论文”他突然话题一转:“我什么题目都敢写,论独裁主义在二十世纪的延续发展,东南亚殖民地文学简析,用博弈论分析当今国际贸易格局……哪个题目给钱多写哪个。我还代写作业。我喜欢写大一物理数学作业,钱少,但是做得快。”
“新加坡政府规定毕业后必须留在本地服务,不然就要退回全部奖学金。”
“我不想留在新加坡。我要去美国,去最先进的免疫学实验室。我必须拿到全奖。”
肖凤台在一片酒醉的喧闹中沉默着。他终于明白了蒋桐的意图。
“你为什么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呢?”
蒋桐仍然微笑着,很平稳,很温和的笑容,却令肖凤台鼻酸。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蒋桐慢慢地说。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
第28章
“是我自己看不起自己。”肖凤台突然说。
蒋桐一愣。
肖凤台仰头一口喝干杯中残酒,见蒋桐不动,又自己动手倒了满满一杯。白色浮沫缓缓升腾,渐渐没过杯沿,从杯壁流下。
肖凤台紧握酒杯,气泡穿过手指,湿滑,冰凉。酒精像一道冰凉的液体火焰,入了胃才渐渐感到灼烧。一道暗火燎原,自下而上,令他头脑昏沉,有勇气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
“今天之前,我其实一直都很害怕。”他对蒋桐说。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蒋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几乎以为肖凤台是在讽刺他,然而少年的目光坦荡清澈,并无半分揶揄作假的成分。
“明明年龄差距没有多大,却总觉得你的生活离我很遥远。你似乎永远不会失控。”
“和我不一样”肖凤台艰难地寻找用词:“你的人生很……很均衡。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一天每一天,都在脚踏实地向前努力。你是可靠的朋友,勤奋的学生,负责的老师。你把每一个角色都扮演得很好。”
“就算当初,当初被我那样挑衅,你也没有生气。今天以前我从没有见过你生气。不只是生气,焦虑,委屈,失望.......好像都不曾有。你不是整天嘻嘻哈哈傻笑的类型,却看上去总是很积极,很温暖。”令他觉得踏实,觉得依赖。
“……总之,我们之间的误会都怪你。”他斩钉截铁道:“看你的样子,谁都以为你是在书香门第中产之家里培养出来的,还是父母关系特别和睦的那种!”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余力,将热情与关怀分享给他人。
“与你相比,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很愚蠢。我们在一起之后,我时常在想,你喜欢我什么呢?”
“硬是倒贴的激情?尚且可观的皮相?还是我的钱?——准确地说,我家里的钱?”
“哪个答案我都不喜欢,所以我很害怕。也许我还没有长大,你就已经厌倦了我。或者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所以懒得让我看到你生活里的残缺。”
“你说对了,我就是非得要知道这些事情。”
“我想要知道你过去的失败,你的痛苦,你中学时哪门课成绩不好,你在朋友面前出过的丑……蒋老师,我不想再当你的学生了。我想我们是平等的两个人。”
“是不是很阴暗。”肖凤台惨然一笑,才发现双眼不知不觉盈满了泪水:“利用你的悲惨人生弥补我心底的自卑意识。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会说自己穷得只剩下钱。”
“听上去真矫情,是不是。”
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涌出眼眶,他卸下所有的防御,向蒋桐屈服,引颈就戮。
“蒋老师,我没有办法。”
“我喜欢你啊。”
他不想令蒋桐看到自己的泪眼,专心低头盯着桌面,看泪水噼里啪啦掉在人造桦树纹上。
再也不会有了。肖凤台心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想法是清晰的。他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表现得这样卑微了。
桌面似乎震了一下,他没有留意。身边掠过一阵微风,胳膊在下一秒被紧紧抓住。
蒋桐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将他拎起来,大步向路口走去。他跌跌撞撞地跟着蒋桐往前走,胳膊后知后觉,感到钝痛与失血的酸麻。
蒋桐生气了吗?他会教训他吗?还是直接和他分手?
酒精令头脑钝化,他正吃力地思考着,忽然后背一痛,被蒋桐一把按到墙上。
“快点成年吧。”
蒋桐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近。肖凤台刚刚张口要回答,便被蒋桐深深吻住。
夜市的喧闹灯火与大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声之间,一条短短的岔路,没有路灯,没有人声。绝对的黑暗与相对的安静。他的心跳,蒋桐的心跳,蒋桐睫毛煽动的声音,蒋桐与他皮肤接触摩擦的声音,唇齿交缠的声音,忽然间放大再放大,令肖凤台的每个细胞都为之共振。蒋桐几乎是要将他拆吃下肚般地亲吻着他,肖凤台在轻度缺氧中感到一阵眩晕。蒋桐在渴求着他,他的舌尖交付着他的欲望,滚烫的疼痛的欲望。
第29章
肖凤台最终还是被蒋桐押着坐上回酒店的出租车。
“和我一起过去吧”肖凤台扒在车窗边仍不死心:“你不怕我半路再偷偷跑掉?”
蒋桐摇摇手机:“这是网上叫车,你的行程我一路都看得到。”
然而肖凤台的话还是成功勾起他的担心,蒋桐低声嘱咐司机:“师傅,我……表弟比较淘气,万一他中途要闹着下车,您千万别答应。”
“到目的地麻烦您发张照片给我,我双倍付您车费。”
司机与钱无冤无仇,点头如捣蒜。肖凤台在后座探头探脑:“你说什么?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小冤家。”蒋桐笑着弹他额头:“求你别再添乱了,暑假剩下的时间,我会非常忙。”
肖凤台吃痛捂住脑门:“嘶——什么是冤家?”
蒋桐干咳一声,扭头掩饰脸上的红晕:“时间不早了,快走吧。”
“我们新加坡见。”
出租车绝尘而去,肖凤台回头看车窗。远方的景物越缩越小,逐渐模糊在黑暗中,蒋桐的身影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直到消失不见。
夏令营老师原本就给他留了房。肖凤台绝口不提收回那一笔小贿赂,因此回归得十分平顺。他回房洗了澡,正连上酒店wifi玩平板电脑,房门却被人敲响了。
大概是客房服务送错了地方。他没有留意,继续玩电脑,然而敲门声不依不饶,甚至越来越响。
“Kenneth,我知道你在里面。”熟悉的尖锐的女孩的声音,像一把小钻子刺进鼓膜:“你别想装听不见。”
放着她不管,一整条走廊的房客迟早都要出门围观。肖凤台忍无可忍打开房门:“你要干什么!”
Tiffany原本不在夏令营名单上,看来肖凤台不是唯一一个懂得善用资源的人。登机时他匆匆一瞥看到她心里便有不详预感,只是心怀侥幸,毕竟上百号学生一同行动,活动又安排得满,行程辗转之中,她未必能注意到他的不在。
他显然失算了。Tiffany胸脯剧烈起伏,美目圆瞪,虽然名分未到,气势上已具备正室大房的盛气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