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 第39章

作者:尼罗 标签: 江湖恩怨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烟土生意在近几个月内是指望不上了,不赔就是好样的。他想出去借钱,哈代先生越有越吝,可以忽略不计;叶雪山也有钱,然而新近把几百万财产全投在了公司里面,就算有相助之心,怕也是有心无力。金鹤亭想不出自己能从哪里借来七八十万,又不舍得出卖名下产业,所以就终日担惊受怕唉声叹气,缩在家中不敢出门。

这日下午,天下飘起鹅毛大雪。金鹤亭把家中女人召集起来凑成一桌麻将,百无聊赖的消遣光阴。正是娱乐之时,林子森忽然来了。

林子森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皮袍子,头上身上都是雪花,站在金鹤亭面前一躬身,他和和气气的说道:“刚听说您回来了,我过来瞧瞧您。”

金鹤亭知道他不是一般伙计,在叶雪山那里能当家,所以也不怠慢:“大雪天的,何苦特地跑一趟。子凌还好啊?”

林子森低头答道:“我们少爷出了疹子,正在家里养着呢。”

金鹤亭点了点头,然后长叹一声:“我没出过疹子,等他好了,我再去看他。没大事吧?”

林子森笑着一摇头:“没大事,疹子正退着呢,过两天就能消干净了。”

金鹤亭又叹了口气,心思一个劲儿的往钞票上跳。别有用心的又看了林子森几眼,他忽然起了兴致,很想和对方谈谈。

“你知道我的事吧?”他开口问道。

林子森正在筹划着把话题往这方面引,没想到金鹤亭更主动,心中便是一喜:“知道,金先生有法子了吗?”

金鹤亭神情落寞的垂下眼帘:“我有个屁!”

第79章 第四步

金鹤亭现在挺看得起林子森,所以愿意向他倾吐心事,顺便看看能不能换几个主意回来,反正他自己是已经把脑袋想空了。

两人躺在烟榻上,金鹤亭慢悠悠的说,林子森慢悠悠的听。烟灯一照烟气一熏,室内凭空生出了封闭温暖的意思,正适合讲心事说秘密,不亲近的人躺下来吸上几个烟泡,也亲近了。

金鹤亭说完了一席话,林子森推开面前烟枪,无声的笑了一下:“金先生,您是个最有办法的人,可是听了方才您的话,我看您这回是真着急了。”

金鹤亭像个人精似的,一听这话,立刻感觉对方语气不对,但是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这还有假急的?我现在连日租界都不敢出了!那边有兵有枪又有理,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肯定绕着他走!你别光顾着听,有主意说说看!”

林子森欠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然后垂下眼帘,又是一笑:“弄钱的主意,我的确是有,不过是个缺德主意,您要听吗?”

金鹤亭身为一名租界大流氓,这些年来一直以缺德为生,所以听了这话,满不在乎:“说!”

林子森叹了口气,躺回原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金鹤亭静静听着,越听心里越惊。及至林子森说完了,他吸进最后一口鸦片烟,然后咂摸着滋味,直过了半晌才出声音:“你……和叶子凌有仇?”

林子森摇了摇头:“没仇。”

金鹤亭慢慢的伸手端起茶壶,就着壶嘴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缓缓流入肠胃,他的脑筋渐渐开始活动:“恨他?”

林子森换了个姿势,靠在墙壁半躺半坐。手指灵活的摆弄着一根烟签子,他转脸望向金鹤亭:“我不恨他,我是爱他。”

金鹤亭狐疑的看他,看着看着也坐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子森闭上眼睛仰起头来,飘飘然的生出了醉意:“他是我儿子。”

此言一出,他睁开了眼睛,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这话是怎么来的?怎么就想起了这么一句话?他是我儿子,他是我儿子?

瞬间的震惊过后,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心中却是忽然熨帖起来。一切都荒唐而又合理了,他甚至暗暗生出了复仇的快感。对,他想,就这么说!

金鹤亭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特意用小指挖了挖耳朵,然后问道:“谁是你儿子?”

林子森满足的一笑:“叶子凌,是我儿子。”

金鹤亭的白脸上显出了失神傻相:“你开什么玩笑?”

林子森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压低了声音:“我小时候是在叶家长大的,和叶太太好上的时候,我才十二。”

金鹤亭张着嘴眨巴眼睛,心中正在飞快的计算。他和叶雪山论过序齿拜过把子,叶雪山年纪不大,今年也就二十四五,二十四五加上十二——他估摸着林子森的岁数,发现对方这话居然有点靠谱。

“你——”他拖着长音,不知道下一句该怎么说。怪不得顾家不让叶雪山认祖归宗呢,要是顺着林子森的话往下思索,就全明白了!

目光扫过林子森的面孔,金鹤亭的思想动摇成了四分五裂,心中又想:“叶子凌是个小白脸,林子森是个老白脸,这算不算相像?”

把方才的字捡起来,他糊里糊涂的把话接着说了下去:“你……还真是天赋异禀,十二,十二……十二才多大啊。”

然后他忽然盯住了林子森:“真的假的?这玩笑可不能乱开,闹大了能出人命!”

林子森缓缓的摇头,表情十分沉静:“没人敢开这种玩笑,他就是我的儿子!”

金鹤亭盘起双腿,这时候明白自己是卷进对方的家庭争斗里去了:“子凌知不知道?”

林子森继续摇头:“他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认我。”

金鹤亭摸摸索索的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心想如果自己是叶雪山,肯定也不会认个老不老小不小的伙计当爹。十二,十二,叶雪山他娘也够那什么的,人家都是偷汉子,她怎么偷了个家里的小孩儿?

深深的吸了一口香烟,他迟疑着问道:“既然他是你儿子,你怎么还想算计他?”

林子森垂下头,看着尖锐的烟签子在自己指间闪动翻飞:“和情相比,钱不算什么。他没了钱,想必就能认我了。我还不老,慢慢挣钱还他就是。我没家没业的,要钱干什么?最后还不是要留给他?只要他能叫我一声爹,我做牛做马都愿意。做点缺德买卖,当然更不算事。”

金鹤亭下意识的一咧嘴,感觉自己今天真是大开眼界,长见识了。

对着玻璃烟灰缸弹了弹烟灰,他似笑非笑的打量林子森:“你今天和我说这些话,不怕我转身就告诉子凌去?”

林子森心平气和的一笑:“不合作可以,但是如果您要坏我的事,我就杀了您。”

林子森笑,金鹤亭也笑:“不知道我最近是犯了什么太岁,特别招人杀。”

林子森一摆手:“金先生别犯愁。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金鹤亭做了个深呼吸,心中还在忍不住想:“十二就能打种了?”

金鹤亭没有立刻给出答复,说要“想想”。林子森知道他是不忍心对义兄弟下狠手,所以很体谅的随他去想。

结果会是如何,林子森心里大概有数;金鹤亭因为什么才和叶雪山好上的?是因为钱!两人之所以拜把子,不是有了过命的交情,而是一起赚得痛快、玩得热闹。他想金鹤亭就算是讲感情,也讲不到叶雪山身上。

冬季天黑得早,他坐在汽车里向外看,心里回忆着方才撒的弥天大谎。他跟叶太太好上的时候,叶雪山已经躺进摇车里胡吃胡睡了。不过知情的人都死绝了,谁又能推翻他的谎言?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随口的一句谎话让他心里一直舒服到现在。

林子森回到家中,汽车夫紧随其后,一手拎着一只大白鸭,一手拎着一盒酥皮点心。进楼之后林子森脱了外面皮袍,然后接过点心盒子,又让汽车夫把大白鸭送去厨房。

上楼走进卧室,他迎面就见叶雪山躺在被窝里,正在昏昏欲睡的听无线电,电台播放着一段京剧,满屋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唱念做打。

林子森先去关了无线电,然后走到床边站住了,弯下腰细细的审视叶雪山。脸上的疹子是彻底没有了,他放下点心盒子,伸手捏住棉被一角轻轻一掀,探头向内查看。叶雪山这些天一直都是赤裸的,身上的肉都熬干了。仰面朝天的躺下来,肚子陷成一个坑,两边肋骨清晰可数。

被窝捂得太严实了,由着叶雪山在里面一身一身的出汗,闷出潮烘烘的气味来,似乎隐隐的还有点臊。叶雪山自己躺久了,察觉不出;林子森刚从外面回来,却是嗅觉灵敏,但也没说什么,只对叶雪山轻声道:“身上也退的差不多了,就剩大腿还有一些红点子,再过两天,就真好利索了。”

叶雪山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呻吟似的出声:“饿。”

林子森扶起叶雪山,让他用淡盐水漱了漱口,然后打开点心盒子,絮絮叨叨的说道:“刚出炉的酥皮点心,还热着呢。你先吃着,我去厨房炖鸭子。”

叶雪山“嗯”了一声,侧身抓了点心往嘴里送。而林子森抓紧时间下了楼,先把鸭子拎出去,一刀剁了脑袋。

他动作很快,急三火四的炖鸭子。听说生了麻疹的人,最适宜吃鸭肉补养身体,所以他近来屠鸭无数,院子地上天天冻着鸭血鸭头。炖熟了鸭子喂饱叶雪山,他算是完成了今晚的任务。

入夜之后,他脱了衣裳,钻进叶雪山那个又潮又臊的热被窝里。他是绝对不许叶雪山见风的,叶雪山的吃喝拉撒经了他的手,也全在床上进行。日子过得久了,不臭才怪。

叶雪山现在能吃能喝,可还是怏怏的没力气说话,枕着林子森的手臂只想睡觉。林子森还没生出困意,他已经哧哧的睡着了,呼吸声音很重,可能是躺得不舒服。

林子森睡不着,还在回味着白天那句谎言,越琢磨越觉得挺有意思。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仿佛那句话一直藏在舌尖,就预备着在某一刻脱口而出、吓人一跳。

金鹤亭并没有让林子森久等,叶雪山刚一出臭被窝,金鹤亭就探病来了。

叶雪山依旧是个薄薄的纸人,唯独刚剪了头发,勉强算是一点新气象。他虽然吃了很多鸭子,但是精气神依旧虚得很,连谈笑风生的力量都没有。两人提起沉船一事,全是长吁短叹,又谈起烟土销路,都说印度烟土比波斯烟土更好,可惜船小,做不了大手笔的买卖。

话说到此,金鹤亭闲闲的出了主意,说是也可以找人代购。他认识一名专跑印度的日本商人,可以帮忙采购六百箱以下的烟土。除去成本和佣金,也还很有得赚。

叶雪山病歪歪的靠在沙发上,声音很轻的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反正不管怎样,就是千万别闲着;赚多赚少无所谓,总比坐吃山空强。”

金鹤亭趁他无精打采之时,细细观察了他的相貌。除了皮肤白之外,他没看出叶雪山哪里像林子森。偏巧林子森这时走了进来,亲自给他们二人添了热茶。金鹤亭没好意思正视林子森,就听叶雪山猫叫似的说道:“子森啊,家里的电话簿子呢?”

林子森没说话,转身去找电话簿子。金鹤亭则像受了针刺一样,怪不得劲的扭了扭脖子,感觉自己在叶家是坐不下去了。

第80章 炸雷

因为元旦将至,而公司里三个管事人中倒了两个,所以出海之事耽搁下来,大小伙计们也都收了心思,各自预备着放假过年了。

在金鹤亭的介绍下,叶雪山和一位高丸先生见了面。高丸先生是个非常不像日本人的日本人,生得大个子大长脸,一双金鱼眼躲在金丝眼镜后面闪闪烁烁,行动举止带了点西洋风格,一说话就手舞足蹈,一手舞足蹈就大开大合,正是个很爽朗的模样。

叶雪山对待高丸先生本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不大好意思当众称呼对方。虽然他不是特别了解高丸先生,不过既是金鹤亭联系来的商人,想必总不会存有问题。中国人要过新年了,高丸先生却是不受节日约束的,据他所说,再过几天他就要乘船出海,前去印度了。

叶雪山羞于说出“高丸”二字,谈起话来就总是有些含糊。双方如此接触了多次,叶雪山和金鹤亭把哈代先生也叫了过来,三人凑在一起一商议,末了就决定签下合同,委托高丸先生代购几百箱印度烟土。至于资本,三人还是各自量力而出。哈代先生最近有些拮据,东拼西凑的出了五十万;金鹤亭别有用心,只说自己穷得脑袋都要掉了,出了二十万;叶雪山在其中一直是大手笔,资本大收益更大,所以这时底气尚足,自己掂量着出了一百万。

这些年他是流水般的挣钱流水般的花钱,组建公司之时,买船花了他一大笔钱,沉船又赔了他一半财产,所以现在一百万拿出来,他囊中也就偏于空虚了。

既然有了钱,叶雪山作为公司总经理,便出面去和高丸先生签了合同。又因烟土不是一般的货物,中国法律上明明白白的写着禁烟,故而两方就在合同上面做了手脚,把鸦片字样全部改成了印度丝绸。

付过百分之五十的定金之后,高丸先生扬帆出海,姑且不提。只说叶雪山大病初愈,身体亏空的厉害,也无心出去游玩了,终日只在家中休养。林子森也闲下来了,天天思索着给他预备好吃好喝。叶雪山吃得多,睡得足,然而怏怏的不见精神,胖的也很有限。

林子森每晚都会掀起衣裳看他的身体,看完之后就苦笑着说:“腰啊,细的好像黄鼠狼子。”

他不耐烦:“你管我呢!”

林子森不和他一般见识,笑微微的凝视他,摩挲他。一天夜里林子森实在是爱他爱的忍不住了,很亲昵的叫了他一声“小家伙”。叶雪山愣了一下,随即嗔怪的一拍他的脑袋,显然是认为他“犯上”了。

林子森也立刻清醒过来,陪笑说道:“我是老家伙。”

叶雪山在他头上又敲了一指头:“上来暖被窝!没见我在床上冷得伸不开腿吗?”

林子森立刻脱衣服上床,同时叹息似的说道:“能给少爷暖被窝,老家伙有点福分啊!”

林子森是大个子,伸展身体在被窝里稍躺片刻,一张床从头到尾就都温暖了。伸手搂过叶雪山,他发现叶雪山大概是近来不见天日的缘故,皮肤白得像细瓷,一年到头顶数如今最嫩。一眼不眨的审视良久,林子森最后一阵阵的心疼,恨不能凑上去舔他一口。

“睡吧。”他好声好气的劝道:“到我怀里睡,我热着呢。”

叶雪山背对着他,嘴里还在嚼着零食,嚼的很用力气,带的耳朵都是一动一动。林子森管不住他,他想吃就吃,想睡才睡。林子森又去扳他,他不耐烦了,驴尥蹶子似的往后蹬出一脚,正蹬上了林子森的膝盖。林子森不怕疼,还是笑:“少爷真有劲儿。”

如此睡过一夜之后,叶雪山早早起床,照例在家中走走坐坐。百无聊赖到了一定程度,他决定出门散散心。不过大冷天的,一个人逛实在无味。金鹤亭是个好伙伴,可是好一阵子没露面了;想找女朋友作陪,又精神不济,无心奉承;带林子森呢,则是太不像话——一个年纪轻轻的少爷,领着个三四十岁的随从吃大菜看电影,算什么事呢?

叶雪山搜索枯肠思索良久,最后联系到了沈家二姑爷。沈家二姑爷永远没有正事,一听叶雪山要请他吃午饭,他就喜气洋洋的坐着汽车出来了。

两人结伴玩了一下午,晚上叶雪山来了精神,又提议去利顺德的跳舞厅坐坐。摩登的场所,自然少不了摩登的美人。沈家二姑爷乃是出奇的漂亮,坐着不动都要出风头;然而一旁的叶雪山却是更受欢迎,因为一般常来舞场的小姐家,可以不认识沈家二姑爷,却是一定认识叶雪山。身为女子,没有直通通的跑去和美男子搭讪的道理,所以叶雪山就成了桥梁。文明小姐们尽可以大大方方的和密斯特叶谈笑寒暄,说着说着,对象就转成沈家二姑爷了。

叶雪山仿佛天生不懂得什么叫做吃醋,笑眯眯的还感觉挺有趣。几支舞跳下来,他累出一身热汗,便由着性子从百花丛中拎出沈家二姑爷,打算回家休息。

两人在饭店门口上了汽车,分道扬镳。路面积了厚厚冰雪,白天融化夜里冻冰,形成了溜滑坚硬的一层冰壳子。汽车夫一路控制着慢慢行驶,生怕开快了要出意外。哪知饶是如此,走到半路还是有了惊险——汽车夫猛然一踩刹车,后排的叶雪山猝不及防,险些顺着惯性向前撞上挡风玻璃。汽车夫惊魂未定,开了车窗就是破口大骂:“臭要饭的找死是不是?”

车前雪地上起了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挨了骂也不还口,连滚带爬的跑到车旁,直起腰原来是个人形,攥着一只拳头咣咣的敲车窗。汽车夫一推车门要去揍他,不料未等伸腿下车,外面这人已经出了声音:“少爷,是我,我是程武!”

此言一出,车内二人登时一起怔住。叶雪山猛然推开车门:“谁?”

路灯灯光之下,叫花子似的人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唯有声音还是熟悉的:“少爷,我是程武!”

叶雪山向后一退,招手让他上来,又问:“你没死?”

程武佝偻着爬上车去,显然是胳膊腿儿都已经冻僵了。叶雪山放眼一瞧,发现他有一只破烂零碎的衣袖是空的。

程武历经九死一生才回了天津,回了天津也不敢露面,苟延残喘的找机会要见叶雪山。可叶雪山近来深居简出,他拼着性命熬到今天,总算在半路堵住了对方的汽车。

汽车没有再开,汽车夫裹着棉衣下了车,站在路灯下面一边走动一边吸烟。车门紧关着,程武在里面哆嗦着说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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