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 第51章

作者:尼罗 标签: 江湖恩怨 豪门世家 近代现代

阿南拽过叶雪山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腰上:“你可是够狠的。”

叶雪山顺势搂住了他,然后叹了口气。

阿南和叶雪山朝夕相对,厮守着过活了大半年,然而一起睡觉还是第一次。阿南奔波了一夜,把过去十几年里没受过的惊吓全受足了,此刻自然就睡不着。叶雪山抱了他,他也去抱叶雪山,又试试探探的拱到对方怀中,心内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可千万别让他再疯了,他不疯的时候多精明啊!”

凌晨时分,阿南迷迷糊糊的终于入睡了。半大孩子最是贪觉,他也没觉得自己怎样大睡,然而醒来之时,窗外已经日上三竿。揉着眼睛扭过头去,他就见叶雪山干干净净的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的正在发呆。

光溜溜的掀开棉被爬起来,阿南大睁着眼睛唤道:“少爷?”

叶雪山专心致志的望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总之是看的入迷了,灵魂都与世隔绝了。

阿南伸手推了他一把:“疯子?”

叶雪山晃了一下,还是不言不动。

阿南收回手一拍脑袋,知道对方是又犯毛病了。

大年初一,阿南心里很苦。

他忙忙碌碌的洗脸刷牙梳头发,因为怕巡捕来抓,所以不敢上街,只让茶房送来两份客饭。关上房门挽起袖子,他正要盛出一碗饭菜去喂叶雪山,不料未等盛完,就听身后响起“咚咚”之声。放下饭碗回头一瞧,他看到叶雪山紧紧闭了眼睛,正在用头撞墙。

他吓了一跳,跑过去先是扯过枕巾,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叶雪山的嘴里——饭店里面房间挨着房间,叶雪山要是大叫起来,兴许整层楼都听得到。

然后打开皮箱找出针管,他忙而不乱的给叶雪山打了一针。一针吗啡注射进去,叶雪山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阿南一把拽出他口中的枕巾一角,随即凶巴巴的怒道:“你不会说话吗?想死跳楼去,别撞出血来脏了人家的墙!”

单是骂还不够,他还想打。然而拳头都挥起来了,他心中又是一阵疼。合拢皮箱提到屋角,他一边继续盛饭盛菜,一边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我真倒霉。”

到了中午,叶雪山渐渐有了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呆坐了整整半天,只是觉得有一点饿,因为上午他死活不肯张嘴,阿南想把饭菜喂给他都不能够。

自己走到桌边坐下来,他慢慢的吃了一碗残羹冷炙。阿南端了一杯热茶给他,然后在一旁的沙发椅上也坐下来了。

叶雪山留意到了他的闷闷不乐,就放下筷子,欠身一拍他的大腿。他抬起头,只见叶雪山歪着脑袋,正在认真的看着自己。

阿南收回目光,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养叶雪山。

可是冲动很快退了潮,他知道凭着自己的能力,是养不起对方的。况且就算真的攒下了钱,也犯不上养个疯子。

叶雪山见阿南嘟起了嘴,还是个小孩子的忧郁面孔,就浅浅的笑了一下:“我惹到你了?”

转向桌子端起饭碗,他把最后一口剩饭扒进嘴里,然后一边咀嚼一边说道:“让你走,你又不走。我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还指望着我能再给你什么好处?”

阿南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你原来很有本事吗?现在倒是拿一点出来啊!”

叶雪山捧着茶杯转向了他:“我混吃等死,没本事了。”

阿南恨不得捶他一顿:“你振作起来好不好?”

叶雪山喝着热茶,一派安然的答道:“我活了二十多年,受过穷,发过财,享过福,遭过罪。该吃的吃了,该玩的玩了,我没什么遗憾。现在即便振作起来,也无非是把先前的路重走一遍而已。”

扭头吐出一根小小的茶叶梗,他平静的摇了摇头:“不走了,我累了。”

阿南探身逼近了他,几乎就是咬牙切齿:“那你为什么还要杀老板?”

叶雪山眨了眨眼睛,随即笑了:“因为我恨他。”

阿南发现和疯子讲理是没有用的,根本说不通。忿忿然的闭了嘴,他不肯再理叶雪山。

傍晚时分,他冒险上了一趟大街,却是听得了一个大消息。三步两步的跑回来,他单方面的终止冷战,压低声音对叶雪山说道:“着火了!”

不等叶雪山询问,他自己作了解释:“是不是我们临走的时候出了纰漏?厨房反正是从早到晚总生着炉子,可也不至于就着大火啊!说是房都烧塌了,消防队都救不过来。好在院子大,洋楼两边不紧挨着邻居,否则还了得?一条街都——”

说到这里,阿南忽然一怔,想起昨晚临行之前,叶雪山好像是去过一趟厨房。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叶雪山,叶雪山则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自得其乐的把十根手指头编了个不可开交。

于是阿南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了他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餐厅距离厨房那么近,房都烧塌了,尸体还不更是化成了灰?

阿南心事重重的在饭店里又住了五六天,最后就听说林记烟土行里的大伙计们在码头火拼起来了。

老板被烧死了,老板又没有亲人,留下的财产等物也随之没了主。伙计们都抢红了眼,闲杂人等一看烟土行要散,也都立刻各寻新路。

租界巡捕们到火场上调查一番,连块人骨头都没拣出来。林子森之死不了了之,然而阿南依旧是怕,一边怕,一边心疼房钱。连吃带住一天就要二十块,太贵了!

“去北平吧!”他对叶雪山说:“你在北平不是有个大哥吗?管他是不是亲的,能帮上忙就好!”

叶雪山冷淡而又惊讶的看着他:“我找他干什么?”

阿南热切而又惊讶的答道:“干什么?至少让他先收留我们几天啊!你不是说他家大业大吗?”

叶雪山摇头笑了:“他家大业大,和我有什么关系?到了北平没地方住,可以找饭店开房间嘛。”

阿南当即痛心疾首:“说的容易,一天二十啊!”

阿南看出叶雪山真是不想好了,拿钱不当钱使,根本不为将来着想。皮箱里的吗啡针剂日益减少,再要去买又是一大笔开销。

他越想越绝望。收拾出了金条钻戒和一捆钞票,他对叶雪山说道:“咱俩散了吧,我可不想陪着你作死。”

叶雪山对他点了点头:“阿南,谢谢你,多保重。”

中午时分,阿南揣着生平所未有过的财富离开饭店,决心和叶雪山一刀两断。

傍晚他拎着十个烧饼和一只熏鸡回来了。饭店里的客饭太贵了,一天三顿的吃着,太不划算。他掂量着熏鸡的分量,心想还是买着吃更便宜。

叶雪山坐在房内失了神,阿南快把房门敲碎了,他也没有听到;最后还是茶房闻声赶来,拿着钥匙开了房门。

阿南没有抱怨什么,等到茶房送过热水了,他关门洗手,撕了鸡肉夹在烧饼里,转身走到叶雪山面前弯下了腰。

揪下一块烧饼伴了鸡肉,他轻轻的往叶雪山嘴里塞。眼看叶雪山慢慢开始咀嚼了,他长出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再陪你几天吧。”

正月十五一过,阿南在外面找到了房子。

阿南不敢到人多眼杂的地方住,怕别人看出叶雪山是疯子,会趁着自己不在欺负他刺激他,所以高级的公寓不合适,低级的大杂院也不合适。东奔西走的跑了好几天,最后他租下一间小小的独门独院,是十五块钱一个月。照理来讲,价格是贵了,因为房子院子都小,可是因为安了电线,铺了地板,还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所以贵的有理。阿南只租了三个月,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他说不准,也不敢想。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在三个月内快点醒悟,不要再和叶雪山耗下去了。

叶雪山搬进新家里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过了一个礼拜,精神像是放松了许多似的,清醒的时候一天长似一天。

阿南很高兴,以为他还能够渐渐恢复正常,结果这天上午吗啡没了,他被瘾头狠狠的折磨了一通。虽然阿南马上就去买回了吗啡针剂,可是上一个礼拜的成绩全部化作乌有,叶雪山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都不认识他了。

阿南失望的麻木了,恶声恶气的把他骂了一顿。带上家中二分之一的财产和金条钻戒,他又想和叶雪山一刀两断——再不断的话,恐怕很快就连金条钻戒都保不住了。

把心一横出了家门,这回他走到了胡同口,正遇上面食铺子里的肉包子刚出锅,热气腾腾又白又软。他赶了个巧,当即买下两屉,趁热跑回家里招呼叶雪山来吃。兴致勃勃的吃了半屉包子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是要走么?

第102章 他们的生活

今年的春天暖得很早,阿南的新棉袄还没上身多久,就热得穿不住了。趁着手里有钱,他给自己和叶雪山一起添了衣裳。因为自知再怎么打扮也不是少爷模样,所以他穿戴的依旧朴素本分,倒是给叶雪山裁了两件利利落落的长袍。叶雪山是颀长身段,随便穿点什么都挺体面;阿南已经确定了他的好看,所以时常忧伤的注视着他,一时想要养他,一时又想要抛了他。

吗啡太昂贵了,坐吃山空的日子简直难以为继。在四月的一个午后,阿南去把那根小金条换成了钞票,是很可观的一大笔款子,足够他们再无忧无虑无望的混上一阵子。等到把小金条也吃光用完,阿南想,那就真到自己离开疯子的时候了。疯子不想好好的活,自己可是还有长长的一生要过呢!

很谨慎的把钞票藏到箱子里,他一边捏上锁头,一边就听外面门响。扭头通过窗子向外一望,原来是叶雪山回来了。

叶雪山无所事事,每天都会出去散步,也不远走,就在附近的几条街上溜达。阿南揣好小钥匙迎出去,就见他苍白的站在阳光下,毛茸茸的短头发看起来细软枯黄,有一种病态的柔弱。伸手递来一只五颜六色的小花纸袋,他抿嘴一笑,显出两个深深的梨涡:“给你买的。”

阿南看清纸袋上面的字样,登时就生气了:“你又乱花钱!一块外国糖能值五斤大米,不够一口吃的!”

叶雪山依旧笑着:“吃吧。”

阿南看了他这没心没肺的笑模样,越发怒不可遏,索性提高嗓门嚷了起来:“吃,吃,你就知道吃!家里的钱都花在你身上了,一天六次吗啡针,还得吃外国糖!好,你吃吧,将来有你饿死的时候!我跟着你担惊受怕一场,不但丢了吃饭的差事,现在连自己该得的一份都搭进去了,还得从早到晚干活伺候你!你又不是我祖宗,我又不姓叶——他妈的凭什么啊?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叶雪山收回纸袋,低头绕过阿南往房内走。阿南气咻咻的站在院内,赌气似的一动不动,直到叶雪山停在门口,转身唤道:“阿南,我要打针。”

阿南大吼一声:“我才不管!”

然后他一个向后转,嘟着嘴走向了叶雪山。

阿南中午叫骂一场,到了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他怒气消散,就后悔了。

叶雪山一直躺在里间卧室的大床上,不声不响的没动静。阿南掀起门帘走了进去,就见他脱了衣服躺在被窝里,面孔隐隐泛红。阿南看他,他歪过头,也看阿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却是涣散。

眼看阿南走到床边坐下了,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要笑不笑的一翘嘴角:“早让你走,你不走。”

阿南握住了他的手,手不算小,可是薄薄的,软软的,是个大孩子的手,热到了发烫的程度。垂下眼帘叹息一声,阿南怜惜了他:“你生气啦?”

叶雪山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我不生气。”

阿南又道:“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叶雪山回握了他的手,声音很轻的说道:“我真的不生气。”

阿南低头沉默半晌,忽然说道:“快到晚上了,晚上你就不认得我了。”

叶雪山定定的凝视着阿南,末了拉过对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下:“阿南,谢谢你。”

阿南深深的垂着头,他不想要叶雪山的感谢,甚至叶雪山不认得他也没关系;他只想让叶雪山长久的活下去,在自己身边。

叶雪山的心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事,也没什么人。行尸走肉似的把日子过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剩下多少路。往昔的雄心壮志全没有了,因为懒得“再走一遍”。

脑筋转着转着就忽然停了,下次开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像是睡了,也像是死了,侧过脸去慢慢咬着手指。阿南发现他对自己的手是很感兴趣,怕他没轻没重的咬伤了自己,所以一遍一遍的把他的手拽下去塞进被窝里;可是一眼没看住,他又叼住了自己的指头,像是在啃咬,也像是在亲吻。

阿南不敢强行去摁他的手,怕他急了大闹。其实他现在没什么力气,就算真闹起来了,阿南也制得住他。可是一旦闹起来,他就更像个纯粹的疯子了,阿南不愿意看他发疯。外面天光已经变得黯淡,阿南起身出去预备了晚饭。自己先吃饱了,然后端了饭菜回来再喂叶雪山。

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阿南都打算要上床睡觉了,叶雪山却是渐渐清醒过来。两人坐在床上玩纸牌,玩着玩着嬉闹起来,阿南把叶雪山推了个仰面朝天,从他屁股下面搜出了五六张牌。

叶雪山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翻身还想要躲:“没了,真没了。”

阿南很不忿的扑上去抱住了他,同时开始对他上下其手:“你就会偷牌!”

叶雪山一手攥着几张纸牌,很听话的随他搜查。而阿南掏掏摸摸的翻了一遍,不知怎的,心里痒触触的又舒服又难受。眼看叶雪山还在研究手中纸牌,他鬼迷心窍的忽然出手,一把扯下了对方的宽松睡裤。

叶雪山显然是吓了一跳,立刻扭头望向了他,眼睛睁得很大。双方怔怔的对视片刻,阿南面红耳赤的终于说出了话:“我、我想睡你!”

叶雪山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躺了回去,是不置可否、漫不经心的模样。

阿南像匹清秀的小骡子一样,呼哧呼哧喘了粗气。自己动手把叶雪山摆成俯趴的姿势,他脱了裤子压下去,开始毛手毛脚的自娱自乐。叶雪山盯着手中纸牌上的图案,自始至终既无回应,也无抗拒。

事毕之后,阿南汗津津的翻身下来,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放着光,满心都是快乐。亲亲热热的挤到叶雪山身边,他开口问道:“哎,除了老板和我,你还跟别人睡过吗?”

叶雪山困惑的看着他,忽然想不起了“老板”是谁。

阿南见他不说话,不由得有些心虚:“你……你生气了?”

叶雪山正在拼命的回首往事,然而只想起了一些没头没尾的零散片段。阿南再说话,他就听不见了。

阿南在说:“疯子,我愿意挣钱养活你。可是吗啡太贵了,我供不起。”

阿南又说:“你别生气,我不乱问了。”

阿南探头亲了他一下,最后叹了一声:“唉……”

翌日上午,风和日丽,叶雪山照例是沿着胡同往外慢慢的走。

他的头脑不是很清楚,但是迷迷糊糊的还认得路。阿南手脚勤快,把他收拾的很干净,他懵里懵懂的挺舒服,迎着一丝暖风上了大街。

从街头走到街尾,他并没有注意到一辆汽车正缓缓跟在自己身后。到了街尾一转身,汽车也刹住了,车门一开,金鹤亭跳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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