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第11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自从遇到第一辆乌金专列,同样的火车就不时出现。随着货运列车的增多,车外的天空也逐渐变得阴霾。平原地带连绵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是沿途最常见的风景。那些历史地名中蕴含的盎然古意,原来仅仅停留在列车时刻表上,多少令这些文科生们有点儿失望。

  然而年轻人的热情总是很容易激发。当火车钻入一个望不到头的隧道,车厢内陡然一暗,只听得轰隆之声震耳欲聋,甚至可以看见车身与岩壁摩擦飞溅的火星,学生们又兴奋起来。连续钻过三个隧道,火车临时停在一个小站,广播里说是等候调度。

  车还没停稳,便有许多只手攀上了窗沿,女生们吓得尖叫起来。几张脸出现在车窗外:“布老虎,手工布老虎!1块钱!”“买一碗凉粉吧,5毛钱,只要5毛钱!”

  方思慎站起来,车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露天站台,很多当地女人和小孩挎着提篮向乘客兜售土特产。能挤上站台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大人,小孩子垫块石头站在铁轨旁的土坡上,将手中提篮费力地举过头顶,一面还不忘扯开嗓门吆喝。一个个脸颊耳朵冻得通红,鼻涕拖到下巴上,花布棉袄上打满了补丁。

  伸手就去摸钱。忽听妹妹大声厉喝:“不许开窗!听见没有?!刘晶,王培,住手!”

  “老师,我想买个布老虎给姥姥。”

  “老师,他们好可怜的样子。”

  胡以心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车窗上:“想买东西的,上我这儿排队!”

  等学生们都过来,严肃宣布:“第一、不许买吃的。非要买,先打电话跟你妈申请,别问我。第二、提前准备好零钱。第三,都到我这个窗口来买,按顺序一个个来,别的窗户一律不准打开!”

  方思慎看妹妹如女将军般指挥若定,钦佩不已,遵守命令排在学生队伍最后。洪鑫垚坐在铺位上吃着零食,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车窗打开,早已迫不及待的卖主一拥而上,也不等学生们问价,直接抢过他们手中的钱,再塞回一些货物。虽然有老师提醒在先,缺乏经验的年轻人还是在混乱中受到一些损失。

  “哎,我只要一个,你怎么给我三个,这俩退了吧!”

  “哎,我给你的是十块钱,应该找七块才对!”

  在学生们的叫嚷声中,火车缓缓开动。卖主们哗啦退后,远远散立在土坡上,列车加速带起的旋风刮得尘土漫天飞扬,整个小站都模糊在灰黄的土雾中。

  一个女孩被强行多买了两个布老虎,一个女孩没拿到应找的零钱。两人坐下来沉默一会儿,忽然齐声叹气。

  “算了,反正也没多少钱。”

  “他们好穷啊。我第一次看到还有人穿那么多补丁的衣服。”在京城,哪怕乞丐,都几乎见不着穿补丁的了。

  “老师,晋州不是很富裕么?怎么这些人这么穷?”

  方思慎指指窗外:“你们看这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和黄土坡。咱们已经到了五行山里边,可能是大夏国最穷的地方之一了。”

  第12章

  将近凌晨,火车到达终点站河津。

  临下车前,洪大少再次郑重警告同窗,不要暴露他的身份。万一要叫名字,务必记得叫大名。

  一个女生笑道:“金土,你到家门口也不回家,太不孝了。”

  一个女生揶揄:“金土,都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请我们去做客,太小气了。”

  洪鑫垚一甩头发:“本少爷过家门而不入。”这是火车上众人聊天时记住的典故。河津乃大禹治水之处,有禹门古渡遗址。把甩到侧面的头发拿手指捋捋,一脸精英神气:“采风完了还跟你们回京,上辅导班。”这理由充分符合他的实际情况,老师同学都信以为真。

  宾馆接站的车子在车站等候,十几个小时长途旅程,人人疲惫不堪,爬上去昏昏欲睡。

  “环球大酒店”是一栋崭新气派的八层高楼,也是当地最大最豪华的宾馆。时近春节,又是深夜,大厅里极其冷清。

  胡以心拿着房卡分配住宿:“都是三人标间,女生8人加上我,正好3间。男生4人加方老师,一间3人,一间2人,自愿搭配。”

  洪鑫垚道:“我跟方老师一间行吗?”

  那三个男生都和他走得不近,求之不得。

  胡以心望着哥哥,看他意见。方思慎点头:“行。”

  进了房间,方思慎指指浴室:“你先用吧。”

  洪鑫垚正琢磨怎么把话说得再狠一点,怎么威胁才对这书呆子更起作用,却见对方自顾走到桌前,放下背包,开始研究挂在墙上的液晶屏。

  “咦,不是电脑,只有电视。”方思慎略微失望,打开背包翻出地图,坐下来细看。

  方书呆太也目中无人,洪大少重重一跺脚,两步跨到靠窗的床位,将包“通”地扔到床上,噼里啪啦一气乱翻。一个哈欠袭来,实在困得厉害,抓起裤头,洗澡去了。

  方思慎被他惊动,回头便看见一个硕大的背影进了浴室,赌气般“砰”地关上门。

  在国一高,有不少洪鑫垚这样的学生,物质条件太好,身体发育和大脑发育难以同步,成年人一般健硕的躯干顶着一颗幼稚得发白的头脑,感觉相当不和谐。

  未成年。

  其实不能怪他。

  方思慎当下决定,应该再好好谈一谈。

  所以当洪大少搭着毛巾穿条内裤从浴室出来,迎面撞上方书呆两道端正严肃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

  “冷吗?”方思慎起身找到空调遥控器,上调几度。

  “洪鑫垚同学,我想跟你谈谈。”

  洪大少满身鸡皮疙瘩打颤。

  之前每次选修课,他最乐意干的事,就是惹得从不发脾气的方书呆点名道姓批评自己,看他强忍着烦躁和怒气,一只手紧紧捏住板擦或粉笔,用故作平静的语调掩饰身为老师的无能与胆怯。每当那时,洪大少便心满意足地适当让步,等着下一次,再重复同样的程序。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听到那句慢条斯理的“洪鑫垚同学”,便心头冒火,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按说自打进学堂起,再没有第二个老师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这么平等谦和地对待过他,而方书呆其实对所有学生都同样谦和客气。偏偏洪大少总觉得那刻意的客气里头,那风度十足礼貌周全的表象底下,含着某种令他潜意识里非常厌恶的成分。

  装蛋。虚伪。

  明明视力很好,偏要眼镜不离身。明明气得要死,偏要一副我不和你计较的嘴脸。明明自己不干净,偏要摆出全世界就我最干净的恶心样……

  “方老师,您想说什么?”洪鑫垚在床边坐下。他没意识到,每次受方思慎谦和礼貌态度影响,自己便会不由自主跟着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假象,尽管这假象维持不了太久。

  “关于上次期末考评的事,我想跟你讲清楚。除非我不教这门课了,否则评分方式和标准不会因任何个人因素改变。如果你执意要制造一些舆论,导致学校不再聘用我,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你,只能顺其自然。但只要学校没有提出解聘,那么我就会坚持把这门课上完。”趁着洪鑫垚洗澡的工夫,方思慎重新做了全面考虑,语气平淡而坚决。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到的那些文章。你应该知道,事情早在大半年前已经发生,并且曾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当时不曾让步,现在更加没有必要。你能做到的,最多不过是让我失去这份兼职,无法造成任何更大的打击。”

  见少年抬头挑起眉毛,方思慎微微一笑:“说到底,你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些文章对你来说,不过一些可以拿来威胁老师,换取考试分数的八卦。对我来说,却曾是刀刀见血的杀招。你不会明白,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后悔过。也许不妨这样比喻,你的举动,好比闯入另一个战场的孩子,战争早已结束,而你呢,举起捡来的断刀,威胁要杀死一具尸体。”

  方书呆的表述方式奇特而陌生,洪鑫垚有些茫然:“你说的……什么意思?”

  “你想想,能明白的。”

  “你是说,我威胁不了你?”

  “是的,你威胁不了我。”方思慎点头,宛如陈述一个最客观的事实。

  “我上次没有跟你解释,是因为我很讨厌你威胁人的动机和行为。后来想想,你是学生,又是未成年人,我至少应该告诉你为什么。”

  方思慎已经顾不上考虑对方可怜的自尊,直言不讳。

  洪鑫垚听见那句“我很讨厌你”,反而心头一松。也不知怎么就被那句“未成年人”分了神,脱口反问:“你几岁?”

  “嗯?26。”方思慎对这种突然袭击最没防备,开口就照实招供。不过他说的年龄,是东北民间算法。他头年12月才过的生日,刚满24。

  “我二姐也26。”洪鑫垚盯着方思慎的脸瞧了一会儿,“你看起来比她小多了。”他幼时由二姐照看,比妈妈还亲近。不过,也因为如此,在17岁的洪大少看来,26已经是老头子一样的年纪了。

  方思慎有点尴尬:“你问这个干什么。”把话题拉回去,“我从来没有说过让谁不及格,假期补做都可以接受,为什么你宁肯用那样不正当的办法,也不愿意试一试?”

  洪鑫垚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忽然凑近,伸手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你明明不近视,干嘛成天戴着这个?”

  方思慎平光镜渐渐戴习惯,经常想不起来摘掉。被洪鑫垚吓一跳,倒也没把少年人的莽撞唐突放在心上,将眼镜抽回来放桌上:“这样比较像老师。”

  洪大少又盯着他的脸瞧一会儿,点头:“也是。”

  方老师继续把话题拉回去:“你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试一试?事在人为,只要动手做起来,并不见得有多难。”知道他各科成绩差不多都是倒挂,问,“难道你打算每一科老师都这么对付,挨个威胁恐吓?”

  这话戳中了洪大少的痛处,冷着脸憋半晌,怒道:“你以为老子自己想啊!老子在河津不知道过得有多爽!老头子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老子丢到京城不管死活!那些变态的公式,还有该死的蝌蚪文,老子八辈子见都没见过,试什么试!如今搞得有家不能回,到了家门口跟下水道的耗子似的在外打流,老子,老子……”

  哽住,站起身一脚踹在床头挡板上:“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觉!”抖开被子,四仰八叉躺下,眼眶发红,气哼哼地瞪着天花板。

  方思慎知他要强,不肯当着人掉眼泪。想一想,轻声道:“你之前说寒假返京补课,其实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这次带队的胡老师,据我所知,很擅长点拨学生怎么考试,有机会你可以问问她。”

  “哼!”洪大少翻个身。心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个书呆子瞎了眼,喜欢那种狐狸精女人。

  方思慎与人交往一向被动,这已经是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格外关注。见他不领情,便不再提,重新拿起桌上的地图:“你是本地人,禹门古渡去过没有?”

  “没有!”

  “太史公墓呢?”

  “没听说过!”

  “怎么可能?”

  洪鑫垚猛然坐起:“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这种破事,我干什么要吃饱了撑的骗你!”

  方思慎愣住,随即道:“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奈何洪大少完全不管他说什么,兀自控诉不停:“哼!你们都知道是要来河津,串通好了不告诉我,存心看我出丑是吧?要我丢脸是吧?一个个不安好心……”

  自己不学无术,还有脸叫嚣听了课;身为太史公同乡,一学期都记不住籍贯,反口赖到别人头上,真是丢脸丢到祖宗坟头去了。方思慎懒得理他,后边的博物馆图书馆文化馆料想他也不知道,都不问了,起身收拾洗漱,根本不搭腔。从浴室出来一看,洪大少爷居然满脸气鼓鼓的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学生们补觉,两位老师和导游商量行程。河津旅游并不发达,又是一年中最冷清的时候,说是导游,其实不过一个临时打工的当地闲汉,负责带路。学生们出行,租的就是宾馆的车。

  问起太史公墓的具体地址,导游一脸茫然:“太史公墓?俺们河津哪儿有这景点?”

  胡以心道:“这儿是太史公老家,怎么会没有他的坟墓?资料上明明写着有,你别蒙我们。”

  那导游道:“哎呀妹子,俺怎么可能蒙你!历来到河津的游客,一看禹门古渡的龙门峡,二看薛仁贵的寒窑,没听说谁要看太史公墓的。太史公……对了,对岸韩城倒是有座太史祠,听说附近还有个大坟头,你们说的是不是那儿?”

  方思慎摇头:“韩城确实也有一座太史公墓,但据传只是衣冠冢。河津辛封地界应该另有太史公安葬之处。”

  “辛封?那都出市里了,远着呢。”导游念叨着,忽然拍手,“想起来了,辛封村北头有一大片古坟头,说是司马家的祖坟,人都讲那些土堆子前的石头怕不下两三千年,莫非你们找的是那里?”

  方、胡二人喜出望外:“既是司马家的祖坟,那就对了!”

  导游搓手:“那地方偏得很,根本不是景点,路也不好走……”从来导游带团,卖票和卖东西的地方才能产生回扣,最不愿去非景点。

  “这是学生们搞调查,不是出来玩儿的。给您加一百块劳务费,帮我们找个熟路的稳当司机,成不?”胡以心笑盈盈的。

  导游二话不说:“成。”

  方思慎问:“不知道《河津县志》收藏在哪里?是图书馆、博物馆,还是文化馆?”

  “这……还真不知道。”导游有点不好意思,“俺让宾馆的人打电话帮你们问问。”

  一圈电话打下来,竟花了个多小时。原来因为城区几次拆迁,共和之前的旧版县志早已丢失,十年前编了一套新版,收在文化馆里。好不容易联系上文化馆保管钥匙的工作人员,听说他们是从京城来采风的,大为激动,直呼要立刻通知馆长,为中央来的同志们接风洗尘。再三推托不掉,胡以心一声咳嗽,拿出班导训学生的派头呵斥一通,才把事情搞定。

  那导游反而比较明事理,陪笑:“俺们河津这地方吧,来视察的领导多,要不宾馆怎么盖得恁的气派呢!就是从来没有领导视察到文化馆的……”

  最后敲定,下午看禹门古渡和龙门峡,第二天往文化馆查资料,第三天实地考察辛封司马祖坟,第四天和第五天过河参观韩城太史祠及博物馆,然后返回河津,坐当天夜里的火车返京,第六天,也就是除夕下午抵达京城。

  方思慎又跟着导游找到附近一家复印社,打印发给学生的资料和讲义。

  午饭后,宾馆中巴载着京城来采风的师生一行前往黄河岸边禹门古渡。

  老远便望见一带混黄的江水奔腾翻滚,最窄处架了一座钢索桥。那水被两岸石壁束缚着,犹如旺火灶上一锅疯狂沸腾的泥汤,似乎能把钢索桥都熔化掉。

  “黄河黄河,原来真的这么黄。”一个学生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