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共和七十年,暑假。
方思慎在家里备课。“夏典”工程之后,他有意识地少接研究课题,多上点不同层次的课。假期闲暇稍多,便缩在家中做准备,同时写两篇不着急发表的论文,校点人情请托的书稿。
黄昏时分,起身到院子里走了走,然后进厨房跟长贵婶搭手做晚饭。起初这屋子人少,方思慎只要得空,便会像过去两个人住公寓时那般,自己下厨做饭。后来洪鑫垚忍不住把些值钱东西往家里搬,只好连同保镖一块儿搬进来,水涨船高,厨子司机也跟着多起来,俨然富豪府第。
没等方思慎有意见,他自己先受不了了,碍眼的人太多。折腾半年,把后排紧挨着的一栋也买下来,大肆改造,做了库房兼员工宿舍。如内务总管小赵保镖头子刘火山之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是方便。
主屋依旧两人加长贵婶。忠犬大花去年寿终正寝,曾经与本住宅区某户雌性同类勾搭成奸,留下一窝后代。那家人通知了这边,方思慎于是过去挑了只跟父亲长得最像的抱回来,还叫大花。家庭环境恢复以往的安逸宁静,方思慎也恢复了以往的勤快习惯,只要得空,就下厨做饭。
洪鑫垚回来得挺凑巧,还来得及帮忙扒头蒜,摘两根小葱。上桌后把每道菜都夸了好几遍,盛饭时碗直送到方大厨嘴边,简直恨不得亲手喂到嘴里。
方思慎狐疑地看着他:“又要出差?”
“不用,这个月都在京里。”
“爸爸又给你脸色看了?”
“没有没有,瞎说什么呢。”
方思慎吃口菜,笑:“还要我给你翻译资料?”
洪大少一脸正直:“养这么些名校高材生,都是白吃饭的?”
方思慎不问了,随他伺候。忽然心头一凛:该不会是……要换什么新花样吧……
脸上瞬间红透,烧得发烫,筷子差点拿不稳。
慌忙掩饰道:“有点渴,我去拿杯水。”
洪鑫垚动作比他快:“我去我去。”
趁这工夫,方思慎冷静下来,心中疑惑更重:搁在平时,自己这般情状,早被他抓住了,今天到底有什么心事?
饭后,两人顺着晚月河遛狗散步。这一片绿化做得不错,沿岸各种花草树木,亭台廊榭,尽管人工痕迹过重,但胜在整洁美观。天上看不见星星,河水却还算清澈。洪鑫垚把自己这一天行程交代了,又把方思慎上午下午行动细问一遍,沉默半晌,才道:“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你知道,二姐她家老大,每年都到京里来看病。今年,可能要到咱们这住些日子。”
洪玉兰跟杜焕新的大儿子,已经八岁了。因为出生那年正赶上大夏载人航天飞船成功升天,故而起了个名字叫做杜宇翔。杜宇翔三岁以前,一直生活在父母不断升级的家庭战争中。最严重的一次,两口子动手见红,把儿子吓得傻了半年,想尽办法才慢慢好转。此后越长大越孤僻,幼儿园跟学校都去得断断续续。最近几年,每年都到京城来看心理医生。
洪玉兰对于洪鑫垚喜欢男人这件事,芥蒂极深。每次到京城,总带儿子住在军区招待所里,从不肯登弟弟家门。
洪鑫垚慢慢给身边人解释:“那两口子不是又要了个老二嘛,今年也三岁了。因为老大的事,一家子难免对老二特别上心些。小家伙又是鬼精鬼灵的,自然格外讨人爱。前些时候,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老大,本来情形好不少,又倒退回去了。这回怕是最少也要治上个把月,总不能老住招待所。所以……”
方思慎停下脚步,看着他:“都是自己家人,应该的。”
洪鑫垚仍然十分为难:“我怕……”
方思慎想一想,道:“你要是怕你二姐接受不了,我去黄帕斜街住些日子。”
何惟斯过世后,遗嘱将黄帕斜街十三号院留赠侄孙何致柔,因此这院子又回到了方思慎名下。
洪鑫垚确实想过要不要让方思慎回避一阵,然而听得这话从他嘴里主动说出来,心里陡然间满不是滋味,立马改主意了:“我还没说完呢!谁准你一个人往外跑?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二姐那个脾气,再加上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小屁孩,到时候肯定难得清静。你要是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也得给我受着!”语调随即弱下去,“让他们住楼下,有长贵婶看着,你在楼上做你的事。我会争取多抽些时间在家……”
方思慎抿嘴一笑:“行,知道了,受不了也一定受着。”
这时天已全黑,路上只剩了零星几个行人。洪鑫垚转身抱紧他:“其实,二姐肯主动提出到家里来,也是个机会……”
事实证明,形势远没有小两口预想的那么严峻。
洪玉兰每天上午带儿子去医院做心理辅导,下午陪儿子看电视、念故事书,晚上洪鑫垚跟方思慎去散步,那边母子俩隔了几十米距离,同样在河边散步。八岁的杜宇翔安静木讷,几乎听不到他出声。不管干什么,总要母亲反复催促演示,才有所动作,缓慢刻板得像个木偶人。洪玉兰本是个急性子,生被儿子磨得改了脾气,远没有当年火爆泼辣风范。再加上长久跟心理医生打交道,观念潜移默化,对同性恋也未必还像当初那般排斥如洪水猛兽。偶尔在家迎面撞上,方思慎微笑点头,开始她视若无睹,次数多了,渐渐表情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一个星期后,方思慎恢复正常作息,该干啥干啥。第一次看见小两口在厨房做饭,肩挨肩,头碰头,洪玉兰愣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天晌午,方思慎靠在一楼客厅半开放阳台的躺椅上校稿。关掉空调敞开窗,浓荫翳日,南风拂面,惬意得很。洪鑫垚顾忌姐姐外甥在此,强忍了个多礼拜。后来看生活基本不受影响,难得方思慎休假在家,夜里渐渐越来越孟浪,弄得方思慎早上越起越晚,一天只吃两顿饭。往往等他起床,那母子俩早已出门。
不知洪玉兰是怕给他添麻烦还是不愿单独与他相处,中午都带着儿子在翠微楼吃完了才回来。而这时候方思慎则已经识趣地回楼上去了。
长贵婶过来问中午吃什么,方思慎道:“昨天煲的汤还有不少,下点面条就行。”
又看了几页,小风吹得实在舒服,本来一身疲沓,这时只觉骨酥筋软,歪着脑袋昏昏欲睡。朦胧中听见响动,撑起胳膊回头,洪玉兰牵着杜宇翔的手,站在了客厅门口。意外之余,赶紧起身,笑着招呼道:“回来了?”
洪玉兰冲他点点头,随即偏过脸去。方思慎本来还想再问两句,见她这般反应,只怕多说多错,误以为是不欢迎人家提前回来,便不说了,一时冷场。
他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倒不是说衣冠不整,因为家里有个长贵婶,向来穿妥当了才下楼。然而在阳台上躺得颊绯唇润,眉眼氤氲,配着身上浅色小立领丝麻衬衫,手里捏着书稿,端的是七分文雅三成风流。落在洪二小姐这精于辨识却鲜少跟文化人打交道的成熟少妇眼中,只觉得形容不出的勾人。生怕多看几眼,忍不住要当场红脸。她却不知道,方思慎这副样子,出了这栋屋子,永远不会有人看见。
长贵婶问:“二小姐跟小少爷还没吃饭吧?”
洪玉兰解释说翠微楼今天接了婚宴,虽然预留了小包间,但杜宇翔很不适应人多吵闹,没进门直接回来了。最后道:“随便吃点就行,你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
长贵婶应一声,转身进厨房,方思慎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走进厨房。两个人变成四个,又有小孩子,不好太马虎,帮着添了两个菜。
吃饭的时候,杜宇翔大概还没缓过来,无论他妈妈说什么做什么,只管往嘴里机械地扒着饭,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洪玉兰说着说着,忽然就沉默了,一顿饭寂然而毕。方思慎在心里叹口气,放下碗筷,把阳台收拾一番,拿着稿子准备上楼。
不料那孩子正无声无息蹲在客厅中央,端详地毯上的图案,方思慎没留意,等发觉的时候,腿已经迈出一半。硬生生横挪一步,因为生怕踢到他,用了十二分力气,若非及时扶住沙发靠背,非把自己扭地上不可,手里的校样自然哗啦啦撒得到处都是。
恰巧洪玉兰端着水果走出厨房,看得明白,放下盘子就过来帮忙捡。见儿子抓起一张,立刻伸手去夺:“这是叔叔的重要东西,不能拿。”
然而杜宇翔不但不松手,反而捏得更紧,一手抓住一边,纸张立刻被他捏出了褶皱。
洪玉兰有些发急。洪二小姐继承了洪家优良基因,对文化知识怀有一定程度的敬畏之心。当年方思慎河津采风,就很得二小姐礼遇。一面之缘,十几年过去,当然认不出来了。但方思慎如今大学教授的身份实际上极具震慑效果。眼看满篇都是字,没几个能认全,洪玉兰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沓子纸相当神圣,不能损坏。
“小宇,乖,给妈妈。”
杜宇翔低着头,死盯住纸上的字不动弹。
洪玉兰怕把纸撕坏,用力去掰儿子的手指,语调里带出几丝焦躁:“你拿这个做什么,快,还不给妈妈!”
方思慎看小男孩执拗地跟母亲较劲,指节被掰得又红又白,忙道:“没关系,再打印一份就是了。您松手吧,别伤了孩子。”
洪玉兰擦擦额头的汗:“这死孩子!真是……”
方思慎安慰道:“有电子版,确实没关系。”
瞥见地毯上的图案,心中一动:“小宇他……是不是很喜欢这地毯上的花纹?”
“是啊,每天下午都趴这儿看半天,电视就在那放着,连头都不转一下。”事实上,每当杜宇翔趴在地上,洪玉兰都忍不住担心,万一离开时儿子抠着他舅舅家地毯不放,可怎么办。
客厅里这块地毯,是“九溪六器”发现五周年特展周边纪念品之一种,图案全部由铜器铭文构成,外边根本买不到。而方思慎手里校对的书稿,则是研究所老所长吕奎梁的人情,替一本少儿版古夏语文字演变图解字典把关,每一页解说一个字,从象形图片、甲骨文到隶书、楷书,色彩鲜艳,各体俱全。
杜宇翔依旧抓着那张校样不抬头,身边的对话置若罔闻。
方思慎问:“医生有没有说过他对文字符号格外敏感?”
洪玉兰点头:“医生是这么说过。只要看过的字,不管笔画多复杂,他就能记住,不但能念,还能写。”做母亲的皱起眉头,越说越沮丧,“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根本不知道意思,都要上三年级了,读不懂课文,写不成句子……”因为这个缘故,杜宇翔迄今为止,国文考试从来没上过两位数。
方思慎明白了,这是音形义联系不到一块儿去,大概属于语言认知方面的问题。他不是专家,爱莫能助,只能替人发愁。
这时杜宇翔忽然扔掉手里那张纸,捡起另一张开始看。洪玉兰瞧见,马上跟儿子进行新一轮争抢。方思慎赶紧拦住:“真的没关系,让他看吧,又看不坏。”
索性也坐到地毯上,慢慢整理页码错乱的书稿。地上零散的纸张渐渐消失,到得后来,杜宇翔看完一张,方思慎便给他换一张新的,顺便拿着笔继续校对。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句对话没有,居然颇为默契。后来方思慎想试试他,故意递了张之前看完的过去,小孩瞅一眼,根本不接。方思慎立刻换了张新的,抬头冲沙发上的洪玉兰笑道:“果然过目不忘,真厉害,糊弄不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下午都是这么过的,方思慎书稿校得差不多,杜宇翔也把一本图解字典看了小半。这天方思慎特地请小赵开车,找了一趟欧平祥。因为跟妹夫吃了个午饭,回来时洪玉兰母子已经在客厅坐了不短时间。杜宇翔没有字典可看,也不吵闹,仍旧趴在地毯上,板着小脸研究铭文图案,似乎总也看不腻。
方思慎从欧平祥那里拿回来一张盘,是圣知科技新开发的古文字动画演示视频,属于夏典工程的衍生项目,还处于完善阶段,尚未推向市场。音乐声起,光盘开始播放,孩子的注意力却还在地毯上。洪玉兰看出他的意图,起身准备把杜宇翔拖到电视机前。方思慎摆摆手,捏着光盘上楼。不大会儿,端个平板电脑下来,放到小孩儿眼前。整个下午,杜宇翔的视线再没挪开过。
从此,捧着平板看视频,成了杜宇翔每天下午的必修课。
半个月后,洪玉兰叫住正要上楼的方思慎:“哎,那个……方、方老师。”
方思慎停下脚步,胳膊搭在扶手上,微笑道:“二姐叫我名字就行。”洪玉兰比他大了将近两岁,随洪鑫垚称呼,倒也没什么压力。
洪玉兰明显有点紧张:“没、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医生说,小宇开始懂得一些字的意思了。我给他说了正在看的那个片子,他说很对症,能够帮他在那个啥,抽象的符号和……具体的,就是那些个东西啊、图画啊之间,建立起联系……”
方思慎点头道:“那个视频,是演示具体的形象如何演变成抽象的文字符号的。我也是听了教育学院一个同事的建议,他说对小孩子而言,文字形成意义,主要靠交流。像小宇这样不擅长交流,要把意义和符号统一起来,需要借助些别的媒介。有用就好,过几个月还会出第二辑,到时候我给你们寄过去。”
方思慎很高兴,步履轻松上了楼。洪玉兰如何听不出他话里背后意思,那是真正上了心费了力,还得人家有这份见识水平,出手帮忙就帮到点子上。心绪激动,等人看不见了,才想起连声谢谢也没说。
晚上,小两口情浓之际,洪鑫垚抱着怀里的人叨叨:“二姐说要谢谢你。”
“没有什么,凑巧运气不错。”
洪鑫垚笑道:“跟我别客气,这真是大功一件。我要她别玩虚的,什么时候说动我爸同意咱俩一块儿回去过年,什么时候算她还了这个人情。”
方思慎也笑了:“你是她带大的,这又怎么算?”
“所以我把自个儿摘出去了啊,算她欠你的。”
方思慎叹气:“自己家人说这个干什么。就是看着好好的一个孩子,太可惜了。”
共和七十年,暑假。
方思慎在家里备课。“夏典”工程之后,他有意识地少接研究课题,多上点不同层次的课。假期闲暇稍多,便缩在家中做准备,同时写两篇不着急发表的论文,校点人情请托的书稿。
黄昏时分,起身到院子里走了走,然后进厨房跟长贵婶搭手做晚饭。起初这屋子人少,方思慎只要得空,便会像过去两个人住公寓时那般,自己下厨做饭。后来洪鑫垚忍不住把些值钱东西往家里搬,只好连同保镖一块儿搬进来,水涨船高,厨子司机也跟着多起来,俨然富豪府第。
没等方思慎有意见,他自己先受不了了,碍眼的人太多。折腾半年,把后排紧挨着的一栋也买下来,大肆改造,做了库房兼员工宿舍。如内务总管小赵保镖头子刘火山之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是方便。
主屋依旧两人加长贵婶。忠犬大花去年寿终正寝,曾经与本住宅区某户雌性同类勾搭成奸,留下一窝后代。那家人通知了这边,方思慎于是过去挑了只跟父亲长得最像的抱回来,还叫大花。家庭环境恢复以往的安逸宁静,方思慎也恢复了以往的勤快习惯,只要得空,就下厨做饭。
洪鑫垚回来得挺凑巧,还来得及帮忙扒头蒜,摘两根小葱。上桌后把每道菜都夸了好几遍,盛饭时碗直送到方大厨嘴边,简直恨不得亲手喂到嘴里。
方思慎狐疑地看着他:“又要出差?”
“不用,这个月都在京里。”
“爸爸又给你脸色看了?”
“没有没有,瞎说什么呢。”
方思慎吃口菜,笑:“还要我给你翻译资料?”
洪大少一脸正直:“养这么些名校高材生,都是白吃饭的?”
方思慎不问了,随他伺候。忽然心头一凛:该不会是……要换什么新花样吧……
脸上瞬间红透,烧得发烫,筷子差点拿不稳。
慌忙掩饰道:“有点渴,我去拿杯水。”
洪鑫垚动作比他快:“我去我去。”
趁这工夫,方思慎冷静下来,心中疑惑更重:搁在平时,自己这般情状,早被他抓住了,今天到底有什么心事?
饭后,两人顺着晚月河遛狗散步。这一片绿化做得不错,沿岸各种花草树木,亭台廊榭,尽管人工痕迹过重,但胜在整洁美观。天上看不见星星,河水却还算清澈。洪鑫垚把自己这一天行程交代了,又把方思慎上午下午行动细问一遍,沉默半晌,才道:“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你知道,二姐她家老大,每年都到京里来看病。今年,可能要到咱们这住些日子。”
洪玉兰跟杜焕新的大儿子,已经八岁了。因为出生那年正赶上大夏载人航天飞船成功升天,故而起了个名字叫做杜宇翔。杜宇翔三岁以前,一直生活在父母不断升级的家庭战争中。最严重的一次,两口子动手见红,把儿子吓得傻了半年,想尽办法才慢慢好转。此后越长大越孤僻,幼儿园跟学校都去得断断续续。最近几年,每年都到京城来看心理医生。
洪玉兰对于洪鑫垚喜欢男人这件事,芥蒂极深。每次到京城,总带儿子住在军区招待所里,从不肯登弟弟家门。
洪鑫垚慢慢给身边人解释:“那两口子不是又要了个老二嘛,今年也三岁了。因为老大的事,一家子难免对老二特别上心些。小家伙又是鬼精鬼灵的,自然格外讨人爱。前些时候,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老大,本来情形好不少,又倒退回去了。这回怕是最少也要治上个把月,总不能老住招待所。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