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一是集中精力搞好四合院项目的营销。二是悄没声息注册了一家艺术品交易公司,除了几个直接相关人,连他老爹都不知道。
注册前发个信息给方思慎:“我想取个字,你说叫什么好?”
最近几个月,这位少爷各种假装有文化的花招层出不穷,方思慎烦不胜烦,回复道:“只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能给晚辈赐字,我没资格。”
洪鑫垚悻悻地摸摸鼻子,又问:“那你的字是什么?”
方思慎想起自己过去的名字。“致柔”两个字,也不是不可以用。却回了一句:“没有。”
“那别号呢?还有笔名啥的。”
“你不是知道吗?明知故问。”
洪鑫垚想起来了,书呆子的大作自己买过两千本,还正经翻了几页,确实知道。
于是最后公司执照上印上了三个字:“真心堂”。寓意卖真货,讲真情,货真价实、真诚可靠。公司核心经营理念,就是响当当一个“真”字。
秋嫂的一位海外朋友,看了四合院照片后非常动心。正好来大夏首都办事,顺便看房子。洪大少领着一帮顾问高管接待了这位太太。声明样品不卖,但是其他的院子基础设施完全一致,至于装饰布置,则提供定制服务。鑫泰公司特聘一流传统文化专家学者,业主完全可以按照个人喜好提要求,包括建筑、园林、家具、赏玩摆设等各个方面,都能尽最大可能实现业主理想。甚至可以请合作伙伴“真心堂”代业主搜罗合适的藏品,优惠、安全、可靠。
四合院建设明面上的顾问是黄专家,背后还有方敏之及一帮子热衷保护传统建筑,同时又愿意跟现实勾搭的文化人。他们被保守派视为叛徒,被激进派视为顽固分子,两头不讨好,因此格外英勇顽强,尤其擅长吵架。于是“黄帕斜街四合院保护性修复综合发展项目”就在一片热炒中吸引了众多自认有文化有素质的高端眼球。
“真心堂”纯粹是个买卖,洪鑫垚舍不得自己掏钱,再说这时候他也掏不出钱来。启动资金讹了自己老妈跟三姐洪玉莲的私房钱,又煽动狐朋狗友们凑份子,连远在海外的洋鬼子卫德礼、预备三姐夫Lewis都没放过。请顾问找了方笃之,方院长心里看不上他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面子却要给足,介绍了一位对东方传统艺术素有研究的教授给他。这位教授十分老派,很吃洪大少礼贤下士那一套,不用多少钱,几把假式样就拿下了。
洪大少对心中认定的老丈人大方得很,直接送了10%的股份,道是“智慧股”。方院长哈哈大笑,觉得这小孩真懂事。身为长辈,总不能白拿人家的,便叫高诚实在真心堂挂个名,得空过去瞅瞅。
开学了,洪鑫垚的生活比过去更加有规律。公共课一律不上,专业课能不上的就不上,自有人替他上,时间腾出来干自己的事。周末通常排满了应酬,专有一天留出来应酬女朋友。
每周两次的音韵训诂依然雷打不动,当日课前或课后,必定尾随方思慎在食堂吃顿饭,坐半天图书馆。偶尔送点吃的用的,十有八九堪称及时雨雪中炭,叫书呆子没法推辞,只得勉强消受。
如此过了几个星期,洪鑫垚发现书呆子明显有事。先是某天没课的日子路过博士楼,看见宿舍里亮着灯。然后接连三天,天天看见他半夜在操场跑步。旁敲侧击问了问,果然,从开学到现在,他没有回过家。洪大少最近越来越忙,注意到这些反常现象的时候,已经开学一个多月。
假期里曾发过几次信息,也从旁人那里有些侧面了解,想来想去,想不出到底什么事,把书呆子憋成这样。他猜着恐怕跟家里有关,可惜目前这个阶段,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去咨询方大院长。
自认失职,后悔莫及。每晚应酬完毕,便悄悄儿溜达到操场去坐着,再默默陪着走回宿舍楼。
这一天,方思慎终于忍不住了。
“你没有别的事做吗?”
“做完了。”
“做完了就回去睡觉。”
“睡不着。”
“睡不着你……”
方思慎意识到这要顺着往下说,不定歪到哪儿去。一肚子郁闷,暴躁起来:“你别在这儿待着,我看了心烦。”
“我愿意在这儿待着,我不烦。再说了,这地儿又不是你家的,我喜欢这儿,空气好。”说着,洪大少撑在双杠上,大肆夸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思慎简直想象得出那副得瑟欠揍的表情。
顿了顿,转身就走。
洪鑫垚一把拉住他的手:“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待着,不管你来没来。”
方思慎吃惊之下,呆住。
洪大少轻轻地笑:“骗你的。你没来,我才不在这里吃冷风,我宁愿……”打住,后边少儿不宜。
方思慎使劲抽出手,迈开步子要走。
洪鑫垚一伸腿跳到他前边拦着,在黑暗里盯住他的眼睛:“你心里有事。”
往前逼近一步:“别闷着,说出来。说出来,好不好?你这样闷下去,迟早闷出病。”
方思慎往后退退:“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看你难受,我也难受。你要我别看你是吧?你当我不想?可是我的这里,还有这里,”洪鑫垚拂过方思慎的眼睛,手掌停在他心口,“它们都不听我的。”
方思慎被他摸得浑身一颤,再往后退退。
洪鑫垚停在原地,话却一句紧似一句:“不管什么事,你告诉我,就算帮不上忙,有个人听听也好,对不对?你放心,我口风最紧了,保证不告诉别人。嗯,还有,保证不跟你抬扛,真的。”
即使是在黑暗里,方思慎也受不了他此刻的眼神,扭过头,强作镇定:“谢谢……一点小事情,真的没什么。”
洪鑫垚跺脚:“说吧,祖宗,求你了。有事要说,有……那啥要放,好比你要吃饭喝水蹲茅坑,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总得有个人说说心事发发牢骚,才能保证身心健康成长对吧?你相信我,肯定替你保密。”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看咱俩的事,我憋得心肝胆肺哪儿都疼,这么久了,可谁都没说……”
方思慎心底一寒,语气冷冽:“你闭嘴。”
“好……我闭嘴。”洪大少话出口就知道要糟,又担心又委屈,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像只丢了魂的大狗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站了半天,洪鑫垚觉得有点冷了,想起方思慎跑完步一身汗,吹了这么久的风,肯定更冷。
怯怯问声:“你冷不冷?”一面把外套往下脱。
方思慎没有应他,大步往操场外走。洪鑫垚赶紧跟上去,忽听前边那人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开学前一天,我跟我爸吵了一架。”
洪大少听到这,颇不以为然:跟家里老头子吵架算什么。
“我爸要我毕业后去他那边,从现在开始准备,我不愿意。”
洪大少更加不以为然了。
“我们说了很久,总之说不到一块儿去。后来……他说我愚蠢、固执,骂我没用,是废物。”
洪鑫垚立刻道:“我总被我爸骂废物混蛋的……”自知之明告诉他这不具备可比性,闭嘴。
“我没忍住,也说了一些非常过分的话。”
方思慎想起那个夜晚,眼前一片腥红。比起六年前父子大吵,愤而离家,三年不归,这一次的交锋虽然短暂,实质上则更为惨淡。其裂痕之广之深,令他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本以为上学的事父亲已经妥协第一回,工作的事磨一磨,迟早能妥协第二回。却不料方笃之因了无法解开的心结,在这个问题上前所未有的强悍,无论如何不肯让步。争到后来,不可避免触及某些原则性分歧,彼此都失去了控制,尽情发泄着累积的怨气,终致不可收拾。
有什么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剑更能令人疼痛?唯有来自至亲至爱的伤害。方思慎再也不愿回想那些互相攻击的部分。父子俩太过了解,一个眼神,一个词语,就足以抽得对方体无完肤。
方思慎的心里一片凄凉,身上反而丝毫感觉不到冷。
他不确定洪鑫垚能不能理解,这时候却希望他能理解,尽量解释得直接明了。
“我爸跟我,想法一直很不相同。这种不同,就像你跟我一样。同一件事,我觉得不对,你也许并不认为有错。”
洪大少张张嘴,无从反驳,又合上。
“但是我们是父子。我是他儿子,他是我爸爸。我连不理你都做不到,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些不理自己的父亲。”
洪大少又张张嘴,再合上。
“但是那些不同总在那里。即使双方都装作没看见,小心翼翼地回避、妥协、迁就、退让,它总在那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堆得越来越多。多到无法忽视的时候,也就是倒塌的时候。”
方思慎在一棵树下停住,回转身:“洪歆尧,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觉得我与别人不同。也许这种不同,让你觉得新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差异有多大?我无法接受的,在你的生活里司空见惯。你不感兴趣的,占据了我生活的绝大部分。”
见洪鑫垚一副想说话的样子,方思慎微微摇头:“我没有否认你的意思,特别是……你的感情。我相信……你是真心的。可是,无法互相理解,互相认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驰,你以为,单凭感情,能支撑多久?父子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洪鑫垚拼命摇头。他想说你不对,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然而他嗓子噎住了,脑子也塞住了,什么都反应不上来。看着书呆子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往前走,整个人就像一颗孤独铸就的石头。那样纯粹的孤独,静静弥漫,传染到自己身上,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父母、姐妹、朋友、爱人、金钱、权势、地位、事业……都在彼端。
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深刻领悟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
第53章
洪鑫垚憋了一肚子气。虽然方思慎说“没有否认你的意思”,可那话里含着的意思,难道要直接把鞋底抽到脸上才叫否认?
想起自己付出满腔真情,枉费全部心思,偏生书呆子油盐不进,强烈的挫败感令他沮丧不已。伤了一会儿心,越想越忿忿。书呆子凭什么单方面认定不可以?凭什么拿他家老头子来跟自己比?喜欢不喜欢,爱还是不爱,凭感觉就清清楚楚,哪里用得着左一条右一条去摆事实讲道理?好比人要吃饭拉屎,吃得香不香,拉得爽不爽,非要子丑寅卯排出个缓急轻重,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他知道自己又粗俗了。可恨当时对着方书呆,脑子短路,连这么粗俗简单的道理都没能想清楚,讲明白。往常书呆子一堆道理的时候,洪大少才思敏捷,总能找出各种歪理邪说诡辩抬扛,反倒是这一回,明明对方不顾事实乱下结论,他竟然一句也没能反驳上来。
洪鑫垚躺在床上,把方思慎说过的那几句狠话一个字一个字在脑海里回放,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踏实,就连做梦,都在跟书呆子辩论。早上冷不丁惊醒,睁开眼睛愣了几秒,猛然起身,套上衣服就往外跑。他实在不甘心,非赶紧找到人说个痛快不可。
一口气跑到博士楼下,看见许多学生吃完早饭回宿舍拿书包上课,才意识到自己起得晚了,书呆子说不定早去了自习室或图书馆。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还是先上楼敲敲门再说。
敲了几下没反应,便想应该去哪里找才好。一时有些茫然,从昨天夜里一直积攒到刚才的那股热烈急切劲头忽然就泄了,梦里想好的大段大段反驳论证也记不起来了,呆呆站了一阵,挥起拳头,狠狠砸在门板上。
谁知那门竟应声而开,他毫无防备,失了着力处,整个人笔直扑进去。开门的人显然同样没防备,被那承接了洪大少壮硕身躯的门板撞了一把,直弹到墙壁上。方思慎只觉肩膀一阵尖锐剧痛,后背又起了一片钝痛,五脏六腑简直都震了出来,眼前更是黑得什么也分辨不出,贴着墙就往地上栽倒。双手下意识寻找支撑,却在墙上划裂了指甲。只是前后被撞得太狠,本来沉重不堪的脑袋嗡嗡作响,这点轻微疼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幸亏洪鑫垚眼明手快,抓着床柱稳住身形,顺势一个箭步跪蹲到墙边,拿身体接住了他,自己垫在底下,两人一块儿躺倒在地上。
洪大少相当恼火,先发制人:“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在里头也不吭一声,万一撞破头怎么办?”胳膊却自动收紧,把人整个儿搂在怀里,脸上甚至不自觉露出得意的神情。
轻飘飘抱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书呆子怎么就没挣扎挣扎反抗反抗呢?低头一看,方思慎软绵绵地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脸颊通红。伸手摸摸,连鼻子里呼出的气都烫得吓人。
“你生病了?怎么烧得这么厉害?”一边问,一边准备把人弄起来。因为他自己垫在下面,想直接抱着起身便不太容易。方思慎被他晃得稍微清醒了点儿,就要自己爬起来,然而力气实在不济,越爬越软。
“别乱动,我扶你。”洪鑫垚先坐直了,屈起一条腿让他靠着,然后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肩背,一只胳膊托着他的双腿,同时施力,居然来了个颇为轻松的公主抱。刹那间心中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满足舒坦,要不是被抱的那个掐着他的皮肉提醒,定要在屋子当中连转三圈再说。
“好了好了,你别急,我送你到床上躺着。”给方思慎盖上被子,又摸摸他额头,那股喜出望外的高兴立刻被心慌替代,着急起来,“去医院吧,我送你去医院。”
方思慎从最初的意外与难堪中平静下来,心里万般无奈,又有些微妙难言的情绪夹杂其间。半夜感觉不对,就起来到处找药。很久不在宿舍常住,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找着。本着积极自救的原则,灌了一大壶白开水,又打了一盆凉水回屋,浸湿毛巾敷上。他知道自己只要感冒必定来势汹汹,若能及时吃药,症状去得也快。心里想着等天亮去趟药店,糊里糊涂便睡到现在。
他根本没打算麻烦谁,更想不到会有人这个时候闯上门。
前面被门撞,后面被墙撞,那疼痛这会儿返上来,浑身没一处舒服地方。特别是左边锁骨,硬碰硬磕在门沿儿上,不用看就知道肯定肿了,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听着洪鑫垚在身边啰嗦,脑袋越来越沉,恨不得昏过去什么都不理。强打精神道:“不用去医院,麻烦你帮我买点药回来吧。”
“烧得这么厉害,不去医院怎么行?”
“我感冒一向这样的,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只要吃药退烧,很快就好了。”
洪鑫垚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去医院也没用,西药对我不太管用。”
“那好。”洪大少转身往外冲。冲到门边又蹿回来:“买什么?”与方思慎那句“等等”同时出口。
方思慎喘口气:“要两盒九味羌活丸,如果没有,就买通宣理肺丸。”
“哦。”洪鑫垚应一声,走到门口,回头,“九味什么来着?”
方思慎只好再喘一口气:“桌上有笔,我写给你。”
洪鑫垚拿过笔,摊开手掌,呲牙笑笑:“写我手上,方便,写纸上一马虎就掉了。”
方思慎跟他计较不过来,被他扶起身,就着手开始写。写完了,再被他扶着躺回去。补充:“只要是这个东西,胶囊片剂都无所谓。还有,”稍停一停,又道,“如果有冰块,也麻烦你……”
话没说完,就听洪鑫垚道:“我马上回来,先别睡,吃了药再睡。”语调轻柔无比,两步蹦到门口,关门的动作却十分小心。
方思慎躺在床上,心中很是气馁。
他确实不想麻烦人,可是真的有人来了,无论来者是谁,都好像多了个依靠。独自生病那种无处不在的凄凉冷清,无所依恃之下勉为其难的强自支持,统统自动消散。不论是自己感冒,还是洪鑫垚上门,一时间仿佛都带上了缘分巧合的味道,让人窥测到隐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命运。
气馁之余,更加无可奈何。
洪鑫垚果然回来得很快,手忙脚乱地伺候方思慎吃药。动作笨拙,声音温柔,表情诡异。因为既高兴且担忧,所以嘴角时不时抽一下,一会儿好像在笑,一会儿又好像在哭。方思慎没力气琢磨他的心情,敷上冰袋,顿时轻松许多,道声谢谢,很快睡着了。
洪鑫垚坐在床边,一边看着床上人的睡脸,一边吃冰棍。冰块不好找,他直接在小卖部要了一兜冰棍。包装袋外裹上毛巾,搁额头上正好,化掉一根换一根,非常方便。正好折腾热了,挑出一根自己吃。吃完起身,瞥见床头地上摆着半盆水,毛巾掉在盆外头,估计是书呆子起床开门时候掉的。几个抽屉都敞着,因为半夜找药,显得十分凌乱。
这情景让洪大少陡然难受起来。在他印象中,方书呆一直是特别干净整洁、清高又稳重的样子。半夜里不知怎么难受,才搞成这样。眼前难得的凌乱分明透出孤独与无助,让他的心揪起来。无法想象,如果不是自己找过来,书呆子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