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 第87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山崩于斯泣鼎足兮斯已夫!

  黑缎面银丝线绣字,肃穆又气派,两句话更是配得贴切精巧,上联赞风骨品格,下联谈学问地位,且嵌入了逝者的名字。这副对联是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一早派人送来的。来自对手的赞誉当然比自己人吹捧更有面子,是以院办负责丧事的邢老师立刻请示领导,把原先挂的挽联换了下来。

  人文学院院长方笃之更是亲自到场,因为事务繁忙,只鞠了三个躬,便匆匆离开。方思慎与郝奕两人站在前边鞠躬答礼。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方思慎知道,父亲正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以安慰与支持。

  临近中午,吊唁的宾客渐渐稀少,两位女士捧着素色鲜花走进来。两人年纪都不轻了,然而样貌气质均属上乘,十分出众,旁观者猜想不知是华教授生前什么故人。她们默默放下鲜花,鞠躬致意,然后走到答礼的亲属面前。

  方思慎缓缓抬头。这一上午不停弯腰,加上心情哀伤,支撑到这会儿,已经有点恍惚。眨了眨眼睛才认出来,面前站着的,竟是秋嫂和她那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好友何女士。

  秋嫂看着他,露出几分担忧神色:“小方,请节哀。逝者已矣,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方思慎万没想到这二位会出现,愣了一下,才道:“谢谢。”仓促之间,似乎无数念头喷涌而出,挤得脑中一片汪洋,什么话也说不出,满眼忧郁而茫然地望着对方。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足以撩动女士们心底最柔软的母性情怀。

  秋嫂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家里都还好,不必挂念。老爷子虽然还不能随意走动,但身体没什么问题,应该很快就能好转。”

  向旁边的郝奕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拍拍方思慎的肩膀:“保重自己。”这才与好友仪态万方地离开。

  郝奕悄声问:“这两位是谁?”

  方思慎还沉浸在秋嫂那几句话里没能回神,喃喃道:“偶然认识的长辈……”

  郝奕根据对话内容自动归为老师故人子女,不再追问。

  松柏厅下午还有另一场追悼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在后堂,着急运送尸体去火化。院办邢老师历来负责此类事务,轻车熟路,但总有某些环节需要问问死者两个学生的意见。郝奕尚且能搭上话,方思慎却跟失了魂似的,只知道呆呆跟着走,从头跟到尾。他心里其实越来越清明,只是许久以来积压的疲累好像攒在这一刻同时爆发,捧着骨灰盒送往骨灰堂安放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若非郝奕扶着,差点就要摔倒。

  托了院办邢老师的福,几个人将琐事处理完毕,坐院里的公务车回学校。路上方思慎接到父亲电话,问后续安排,想了想,道:“还要请师兄一起整理老师遗物,晚上回家。”

  郝奕听见,忙道:“我会在京里多待两天,不用这么急,你先回去休息休息。”他上一趟京城不容易,参加葬礼是第一桩,还有些公关任务要做。

  方思慎也觉得自己有点坚持不住,点头:“那好。后天周一我有课。明天怎么样?”

  “好。”

  方笃之在那边听见,便说要来京师大学接儿子。

  “爸爸,不用……”

  当父亲的一声令下:“你到东门来。”挂了。

  华鼎松葬礼圆满结束,邢老师一身轻松走了。师兄弟商量好碰头细节,郝奕回宾馆,方思慎往东门找方笃之。

  方大院长拒绝用公车办私事,又不愿抛头露面被人看见,叫了辆出租等在校门口。看见儿子出来,拨通手机指点位置。

  “爸爸。”方思慎一上车,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萎顿在座位上。

  方笃之往中间挪挪:“小思,是人都有这一天,没什么大不了。至少现在,爸爸还靠得住。”把儿子硬揽过来倚着肩膀,“睡吧。”

  方思慎想说什么,实在是提不起精神。迷迷糊糊中,到底倚着父亲的肩膀睡着了。

  方笃之握住儿子的手,心里默默盘算:经过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观察试探良久,居然看不出丁点所谓“男朋友”存在的迹象。莫非……已经分手了?不过半年工夫,这就坚持不下去了?他深知儿子品性,顿时把对方想象得十分不堪。在这个最悲伤最孤独最需要支撑的时候,不仅没能站在身边,甚至还可能往伤口撒了一把盐。心中痛惜难当,恨不能把儿子捧在手里,惟愿他不受丝毫伤害。

  第二天上午,方思慎如约和郝奕一起往小白楼清点遗物。他精神看起来不错,安心送走老师,又意外得到最想知道的消息,一夜的修整效果非常显著。毕竟,自己的生活,还得靠自己去继续。

  两人边说话边慢慢走,快到华鼎松家门口,才发现门户大开,里头竟然有人。

  几步冲进去,立时惊呆了。屋里人来人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正高声吆喝:“先把楼上的全部抬下来,楼上的,先统统抬下来!”

  不等方思慎发话,郝奕已经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擅自动华教授遗物?”

  那女人似乎这才看见两人,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跑这干涉我们的工作?”

  “我们是华教授的学生,来清点遗物。我警告你,你们没有权利动这里的任何东西!谁允许你们进来的?谁给了你们钥匙?”

  那女人顿了顿,态度随即变得强硬:“我们是学校资产处的,校长办公室通知我们回收华鼎松借住的公房。你们说是他的学生,有什么证据?”

  郝奕怒了,冷笑一声:“我俩昨天刚主持完追悼会,凡是在场的谁不认识?你还要什么证据?这房子是公房,里头的东西可是私产。什么时候,资产处有权抄家了?”

  女人声调高了八度:“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活人都没地儿住,死人倒霸着公家的房子不让,这是哪来的道理?屋里的东西,一律登记入库,学校统一处理。谁看得上这些破烂玩意儿?死沉死沉,又脏又旧,扔垃圾堆都嫌费事!”

  方思慎终于插上话:“国学院已经协商好华教授遗产处理方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女人昂起头:“是学校大还是国学院大?房子又不是国学院的,你国学院说了能算吗?再说了,你说私产就是私产?瞧见没有,那桌子还贴着资产处的签儿呢!反正这屋子今儿必须腾出来,东西暂时保存在资产处库房。我只管干活,你们有意见,找校长说去!”

  方思慎掏出手机,女人警惕地瞪着他:“你给谁打电话?”

  方思慎看她一眼:“报警。私闯民居,盗窃财物,正该请警察来。”

  女人尖叫一声:“谁偷东西,你说谁偷东西?”张牙舞爪扑上去抢他手机。原先在楼上搬东西的工人也都不干活了,围过来看热闹。

  方思慎连退几步,趁郝奕拦住那女人的工夫,从书包里掏出遗嘱复印件,打开送到她眼前:“请您看清楚,我是遗产合法继承人。如果您今天执意要动这里的东西,我会向法院提出起诉。”

  女人看了一会儿,明显有些犹豫。郝奕趁机道:“不就是要求腾空房子吗?这样,我们自己想办法搬东西,尽快把房子腾出来。凡是贴了资产处标签的家具物品,您现场点个数,保证给您留下。”

  女人挣扎片刻,嘟囔几句请示领导之类,领着工人悻悻走了。

  方思慎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已经无力去推想追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背后究竟有什么企图阴谋,望着满屋狼藉,只觉无边惨淡。

  半晌,听见郝奕说:“咱们要再晚来一会儿,说不定……”

  方思慎坐了一阵,忽道:“师兄,你怕不怕得罪施校长黄院长这些人?”

  郝奕有些奇怪:“怎么这么问?”

  “我在想,京师大学国学院是捐,玉门书院国学系不也一样是捐?说不定这些书籍资料,对后者更有价值和意义……”

  郝奕听明白他的意思,瞠目结舌:“你是说,捐给……玉门书院?”

  “对!”方思慎片刻间下定决心,“我觉得这样挺好,除非……你们不接受。”

  郝奕结巴得更厉害了:“接、接受!怎么不接受?这,这可真是……我马上给校长打电话!”

  一通电话过去,郝奕满面笑容:“校长当场拍板,在图书馆设个专区,以保存古籍的标准收藏老师的书,公函这会儿只怕已经传真到我宾馆房间了,回头还得请你写个书面捐赠意向。”

  方思慎没想到这么顺利,问:“师兄,得罪了京师大学,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郝奕笑道:“一个是国立大学,一个是州立大学,貌似差着好几级,实际上谁也管不着谁。我们靠州府吃饭,科研拨款职称评定只跟其他州立大学竞争,关它京师大学鸟事?”说到这,看着方思慎,“倒是你,真的想清楚了,这一步走出去,可就……”

  话没说完,手机响了。郝奕接通电话,也不知那边说什么,只见他连连“嗯嗯”,不断点头。挂断之后,脸上表情说不上是惊吓还是惊喜,对方思慎道:“我们校长说,联系了凉州驻京办,他们会出面主持,由我跟你做个公开的捐赠仪式。学校正在盖的新图书馆主楼,直接命名为鼎松楼。师弟,你看,这……”

  “这挺好。”方思慎站起来。玉门书院坦诚热情的态度,比起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暧昧和别有用心,不可同日而语。

  扫视一圈,断然道:“师兄,不如今天就直接把东西发送快运中心,寄到你那里去,省得还要跟人拉扯争抢。至于捐赠仪式,我带着文件到场就行。”

  郝奕苦笑:“就你跟我,怎么个弄法?”

  方思慎想了想,拿起手机,找到廖钟的号码。

  “廖大夫,我是方思慎,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麻烦你找几个工人,我要搬些东西。嗯,很紧急,马上到我学校,越快越好,劳务费按行情再加百分之五十。”

  第90章

  廖钟大夫叫来的人出乎意料的靠谱,正规搬家公司配置,六个工人,两辆封闭式大货车,专业又迅速,用了一个小时不到,就听从指挥,把所有物品分门别类装箱搬走,清空了整个屋子,只留下贴着资产处标签的老家具。

  小白楼里最要紧的东西,早在方思慎论文答辩之后,便按华鼎松要求清点妥当,师生俩一起送进了银行保险柜。剩下数额巨大的书籍字画手稿讲义,以及各类工艺摆设日常用品,虽然价值不菲,却远不如保险柜里那些惊世骇俗。当年华鼎松豁出面皮不要,在学政署党部办公室睡台阶睡回来的个人财物,包括少量历经浩劫幸存下来的,他的前辈师友共和以前留赠的古董卷轴、往来书笺、文玩印信。这些东西,如今任何一件拿出来,都堪称千金不易。也就是落在方思慎手里,充分明了它们的珍贵,却从未把这珍贵与金钱直接挂钩考量。

  郝奕毕竟跟了华鼎松五年,多次出入小白楼,还不至于利令智昏,表现得稳重而大度。将老师生前最钟爱的几样文具和重要手稿单独装了个箱子,对方思慎道:“这些你留在身边,是个念想。你放心,我不回去,没人敢擅自拆箱。整理工作也会公开进行,清单回头寄给你一份。图书馆既然叫了‘鼎松楼’,我打算申请单辟一间屋子收藏非书籍类物品,或者叫做‘鼎松斋’?希望老师不要介意才好。”

  方思慎看第二辆货车没满,道:“我们去办公室,那边还有老师两大架子的私人藏书。”

  想不到小师弟如此彻底。郝奕试探道:“会不会……太嚣张了?”

  方思慎答非所问:“其实疗养院还有一大堆,不过主要都是关于最近几个课题的资料,我先留下了。以后万一没地方搁,也寄到师兄那里去。”望着郝奕,“疗养院的大夫说随我什么时候去取,半句不好听的话也没有。”

  郝奕懂了:“走!好歹有点吾师遗风,勿要堕了老师的名头。”

  周日正午,办公楼几乎没人。保安过来询问,方思慎说院里要求腾空办公室,先把私人物品搬走。保安本就认得他,也知道华鼎松去世的事,见说辞合情合理,便不再多管。偶有过路者围观,偏巧都是不知就里的无关人士,看两眼便罢。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可惜两人白预备了这番气势。

  等到下午,正在快运中心办理加急手续,方思慎的电话疯狂响起。接了几个,有国学院的,也有校办的。他早有心理准备,又在郝奕指导下准备好了应对之辞,一口咬定学校资产处强行要求,自己不得已出此下策。电话再次响起,烦不胜烦,索性关机,随它去。

  郝奕怕快运公司不上心,不仅要求保价,还要求按贵重物品对待,一应费用都归他掏。向方思慎解释:“应该的,应该的,回去有报销。”

  忙完这一切,两人才找地方坐下来吃饭。

  郝奕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替方思慎斟满茶水:“师弟,师兄先在这里谢谢你。这些东西,不单是对我个人意义重大,对整个玉门书院国学系的发展,都举足轻重。东西本身的价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促成了国学系得到上面关注的机会。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啊……总之,往后有什么事,只要你一句话,师兄能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

  紧接着又语重心长道:“只是这么一来,你可把校长院长一气儿全得罪狠了。如果有机会,能走还是走吧,何必等着穿小鞋吃闲气。”他知道小师弟的背景,并不是太担心。

  方思慎喝口茶:“师兄,之前你劝我,人在屋檐下,低头好办事。我仔细想过,到底需要仰仗他们办什么事。想来想去,发现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可顾忌的。所谓更高更大的平台,对于渴望施展的人才有用。对我来说,做学问并不是一件适合‘施展’的事,而我,”微微笑了笑,“你知道的,完全不是一个适合‘施展’的人。你不必为我担心。昔人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莫非不能做学问?几椽茅,几竿竹,处深山,莫非不能做学问?我如今衣食无忧,生活安定,真说起来,哪里有什么小鞋可穿闲气要吃。”

  郝奕也笑了:“要不……你到我玉门书院来,一年内评级,安家费五万,意下如何?”

  方思慎一愣,似乎当真想了想,然后道:“谢谢,还是不了。这边图书馆古籍所比较全,查什么都方便。”

  郝奕仰脖灌下去半瓶啤酒,哈哈大笑:“你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是谁才说用不着更高更大的平台,嗯?”

  “师兄,我的意思是……”

  郝奕摆手:“知道知道。你啊,说得好听,是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说得不好听,整个一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算是看清了,不是你拿人家没办法,是人家拿你没办法。这可不正得了老师真传么?……”

  周一方思慎照常到学校上完课,才出教室就被院长秘书堵住,拉到僻静处,递过来一个手机:“黄院长要跟你讲话。”

  黄印瑜在那头软硬兼施,逼问遗物去向。方思慎道:“院长,麻烦您先和校长谈。学校跟院里达成一致,我才能考虑您的建议。”感觉出黄印瑜压抑的怒气,飞快地挂了电话,掏出一张遗嘱复印件交给秘书:“请把这个转交黄院长。”

  那秘书跟他一道从教学楼出来,方思慎不想理对方,奈何两人顺路,只得默不作声低头走自己的。

  “哎,听说华大鼎手里有真古董,价值几千万,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站住,看着他不说话。

  “你、你死盯住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想要……神经病!”那秘书低声咒一句,急急走了。

  郝奕昨天办完快运就搬到了凉州驻京办招待所,方思慎下午直接过去跟他汇合。

  驻京办效率相当高,各项准备工作早已做好,文书都是现成的,只待双方签字。现场居然还有几家媒体等着采访。那驻京办主任极其能说会道,从吹捧华鼎松的人品学问开始,一路谈到对西部教育事业的支持,连老教授当年大改造时期曾与凉州结下短暂缘分的往事都挖了出来,可见没少做功课。

  方思慎迫不得已陪着照了张相,脱身躲到旁边。郝奕知道他不喜欢这些,悄悄表示歉意。方思慎摇摇头:“没关系,这样反而好。不管怎么说,是表达重视的一种方式。师兄晚上走,我就不去车站送你了,一路顺风。”

  郝奕跟他握握手:“多保重。有机会到凉州来玩。”

  第二天,几家京城本地媒体文教版都报道了京师大学著名国学教授华鼎松遗物捐赠凉州玉门书院国学系的消息。至于郝奕回去之后,玉门当地如何大肆宣传,乃是后话。

  方思慎在学校,以为会有人来找麻烦,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心想大概生米煮成了熟饭,有些人再恼怒,也只有无可奈何的份。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只是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晚上回家吃饭,方笃之道:“华大鼎的遗产,这么着也罢了。”到底有些不甘,语调间带着酸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平白便宜了玉门书院。你那师兄,这回可真是春风得意了。”

  这些事上,方思慎向来不与父亲争辩,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听过便算。

  方笃之看儿子瘦得简直没形,又替他盛一碗汤:“多喝点。事情都了结了,你安安生生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不如辞了课在家歇着。”

  “爸爸,我很好。”方思慎把汤一口气喝光,“您别担心,我真的很好。”

  星期四中午,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竟是何女士打来的,声音温柔又礼貌:“小方,Jasmine想跟你见个面,她不太方便直接联系你。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