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朗尼机械地咀嚼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以来得起步家的饕客来评价,哪个好吃哪个平淡一目了然。

食客在乎的只是好不好吃而已。

造型、摆盘、创意都只是好吃的附属品,一道菜做的再花哨新奇,只要味道不够好,就算失败。

色香味意形,判断菜肴的基本五点,其实只有“味”一点最重要,建立在“味”的基础上,其他属性才有意义。

强调色彩繁复雕工的冷菜不过是充做场面的看碟、堆砌豪华食材的做法也不过是庸俗的炫耀、故弄玄虚的烹饪方法、强调功能性的调味品、都不是食物的本质。

想一想:雕成花篮的萝卜能有多好吃?冷冰冰的火腿摆件能有多好吃?整张桌子全是鸡鸭鱼肉浓油赤酱能有多好吃?莫名其妙的药材搭配出难以形容的怪味能有多好吃?

无数人把在顶级餐馆里挥霍当成了自己身份财力的象征,而不被真正欣赏的食物都成了废品。为了迎合那些人,厨师们只能用奇形怪状的东西告诉说“你们吃的东西是新奇的是独一无二的是昂贵的,所以不要管好不好吃了。”

步家不要那些丧失味觉只看得见价格的人。

步家菜只给懂得美食的人品尝。

步微笑着看看儿子,“你现在也学了很多做菜的知识,谈谈你师兄这菜吧。”

略一沉吟,步朗尼答道,“鱿鱼切块反面用直刀法剞十字花刀,正面用用斜刀法横片进一字花刀,再切成丝,下入沸水内烫成菊花形,再用冷水过凉,沥干水,放入葱姜汁、精盐腌一下,再挤水,拌入干淀粉,摆放盘中。中间用虾茸镶嵌,撒了火腿末,用六成热的熟猪油滑熟,用鸡汤、盐、米醋、胡椒粉、湿淀粉炒汁,做法严整规矩、调味传统。”

“是合格的步家菜,”步微语重心长的补充道。

“但是……”步朗尼迟疑着。

“但是,不是应该用来考试的菜品。”主厨低声说,“朗尼,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用这种常规月考促进厨师们创新,所以对何之山交出这样的常规菜感到不满,你觉得他明明有实力认真对待,却满不在乎地敷衍了事,你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吗?”

老人严厉的眼神紧紧锁住年轻的继承人,“我知道你现在很努力,全心都是怎么让步家更好,朗尼,有时想也想一想,步家不仅仅是你的,也是我们所有人的。”

步朗尼的脸一下子红的发烧,师傅的这番话命中靶心,他一边在尽量塑造自己的东家地位,一边却还在依赖别人的宠溺。

步微轻轻拍了拍的肩膀,安慰道,“儿子,别想太多,记住师傅的话就好。”

师傅的意思是,你把自己当老板,把厨师只当雇员的话,那么大家也不好像以往那样当你是晚辈和朋友。

老板怎么对待雇员、雇员就怎么对待老板。

为什么古代夺得江山的皇帝都会对忠心耿耿的臂膀下狠手?因为越是熟识,越不能容忍权威受到挑衅。

为什么有那么多交情很好的朋友联合创业之后,很容易就分道扬镳?因为朋友和合作者的角色是不一样的,彼此对感情的取舍也是不一样的。

几乎把一生都奉献给步家的主厨淡淡说道,“朗尼,你不要任性。”

这句话令步微都低下了头,目前的家主任性了几十年也没觉得自己过分,但自己儿子受到告诫却让他很是惭愧。

刚想要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主厨又说,“多向你爸爸学学,要给别人足够的宽容和信任,我想你以后一定会做的更好。”

说罢,吕永施施然地转身走了,留下步家父子大眼瞪小眼。

“爸爸,我是不是真的,挺过分的?”垂下眼睫遮住幽暗的碧绿瞳孔,步朗尼郁闷地问道。

一向从容淡定的儿子受到打击,老爸也有点心有戚戚焉,想了想说,“我不是个好榜样,说起责任心和热情,你都比我要好得多,但是也许过犹不及吧……”

“你的散漫把他们惯坏了!”步朗尼大声说道,“你从来都不怎么管厨房的事,你不懂做菜、你不管主厨怎么教徒弟、你不上市场、你也不关心每个厨师的个性和想法!他居然叫我学习你的宽容和信任?他是看我呆在厨房碍手碍脚吧!”

雪白的脸蛋涨得通红,绿眸里射出凌厉的视线,步朗尼站起身来俯视着已露老态的父亲,“有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吕大师傅他不可能把我放在眼里,对不对?”

悠闲地摊开双手,步微无奈地笑道,“怎么,太子爷见不得我这昏庸无能的样子?”

“爸爸!”骄傲的继承人低声吼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朗尼,你长大了,而且你一向冷静聪明,从小到大都让我自豪,”被质疑的老皇帝抚慰着暴躁起来的儿子,“但是你毕竟还这么年轻,你还需要更多的锻炼,步家以后成为什么样子都要靠你的控制,我和吕永,终归会完全退出。”

“我们这个时代一旦终结,你会怎么办?”父亲凝视着儿子的眼睛,“你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你觉得谁能成为你的将相?”

阿荣……步朗尼在心底默默答道。

心思被父亲看穿,步微循循善诱,“只有一个人就够了吗?哪怕这个人不被现在的太傅承认?”

不被吕永收为弟子,就学不了真正的步家菜,也不可能做常驻在步家的厨师,更不会成为步朗尼倚重的股肱。

深吸一口气,步朗尼说道,“要么让吕大师傅正式收阿荣为徒,要么我全面改革目前的惯例。”

“步家厨师流传上百年,要改革并不容易,这一点上我也不支持你改,因为我不相信你能改好。”步微露出难得一见的冷冽神色,“至于让黎向荣拜师,你去问问他们当事人再说吧。”

任性,果然还是任性。

从溺爱儿子的父亲角色暂时脱离,回想吕永的评价,步微不得不承认,少东家的某些做法的确偏颇无理。

把个人的身份都回归整理清楚,以当代家主观察继承人的角度来看,步朗尼要成长的道路还很长很长。

才能贫乏只会依靠忠臣的国主与雄心勃勃想要再拓疆土的王子,纵使感情再好,理念上的冲突也难以避免。

目送儿子离开视线,步微捧着茶杯反省,步朗尼现在的性格,对步家来说真的合适吗?

从小灌输他继承人的意识,让他背负起自己逃避过的至今也弃之不顾的责任,对于这个有一半欧罗巴血统的儿子来说,是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呢?

很明显,今天吕永也生气了。作为几十年的老朋友,步微当然明白吕永生气的不是步朗尼那些幼稚的逞能,而是对自己视而不见不负责任的不满。

吕永用培养接班人的方法教导着何之山,却要接受步微和步朗尼天差地别的现实,那么这个为了第二个步微准备好的严谨细心一丝不苟的何之山,怎么会是独立成型的步朗尼的忠臣良将?

何之山有卓越的技艺、充足的才能、近乎苛刻的个性和严明不失弹性的处事风格,也许还有一点好奇和野心,他不适合充满自我意识、强势高傲甚至独断专行的步朗尼。

十几年来,步微没有关注过何之山是如何成长的,等他长成大半个吕永二世时已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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