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南
自己都觉得可笑,出柜十年了,对于他是gay这件事实,他爸妈比早已波澜不惊宠辱偕忘,偶尔电视上看个大龄未婚的男演员,还要揣测人家是不是也gay。
那能有什么“算是好事儿”的事儿?
顾拙言琢磨不透,索性低头看酒,人果然不能以此刻观将来,从前的他喝奶茶吃冰棍儿,如今抽烟喝酒两大恶习皆已沾染,偏偏还戒不掉。
酒店套房里,庄凡心泡了个热水澡,浑身粉润,围着块浴巾在行李箱前找睡衣睡裤,顺手掏出被挤压十几个小时的蒙奇奇。
裴知看见,说:“你不是要抱着玩偶睡觉吧?”
“怎么了?”庄凡心道,“我们没男人的,还不能抱个东西蹭蹭了?”
裴知表情难受:“这玩意儿有年头了吧,我跟你说,玩偶特别容易积攒细菌,你换个新的啊。”
庄凡心不理睬,穿好睡衣上床,饿太久,躺下的瞬间眼冒金星,蒙奇奇放在枕头边,他侧身瞅着,膝盖磨到床单一股刺痛。
下机摔那一跤惹的,已呈青紫。
他蜷缩起来,手掌捂住膝头。
裴知帮他关灯,出去前嘀咕了一句,怎么老摔,那年就摔了个狗啃泥。
庄凡心在漆黑中睁着双目,没有老摔,平生只在接驳廊桥上摔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年前,因为当时他迫不及待、满心欢喜地想见一个人。
一晃,都十年了。
第58章 顾宝言见缝插针:哇哦。
汽车驶入顾家大门, 道旁的路灯上个月刚换新, 亮得很, 花园翻修过一小片,请日本的师傅做的枯山水。为此,顾拙言刻薄评价, 北方一入冬萧条得像改革开放前,比枯山水枯多了。
他在楼前下车,吹一声口哨, 德牧便摇着尾巴走出来迎接。
邦德已是名副其实的老狗, 步伐缓慢。顾拙言蹲下逗弄,牙齿, 耳朵,轮番检查一遍, 抬起前腿瞧瞧爪子:“呦,等会儿给你剪指甲吧。”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薛曼姿露面:“回来啦?”
顾拙言抬头:“回来了。”
“回来了就跟狗磨叽,不知道你妈等着你呢?”薛曼姿变脸好快,“冷呵呵的, 赶紧给我进来。”
顾拙言遵命进屋, 一下子暖和了,边走边解开纽扣,到客厅时脱下大衣和西装外套,扬手甩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顾宝言的头上。
你找事儿啊!顾宝言愤怒起身。
顾拙言悠闲落座,甚为嫌弃地说:“你念个大学怎么成天往家跑, 你们宿舍的舍友知道你长什么样么?”
顾宝言已非曾经的天真小女孩儿,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娇生惯养落下的毛病也如旱地拔葱,这不,今年九月份升入大学,嫌宿舍拥挤,嫌食堂难吃,几乎每天都要跑回来。
“要你管啊。”顾宝言轻哼一声,侧身挽住薛曼姿的手臂。
顾拙言瞥一眼那架势,女人一旦结成团伙,力量将螺旋式上升。没办法,顾士伯去香港谈事儿了,家里就这么阴盛阳衰。
他挽起袖子准备给邦德剪指甲,企图掌握主动权,先问,听说您去参加温董女儿的订婚宴了?
薛曼姿“嗯”一声:“原本要年底办的,但温董秋天生了一场病,一直不精神,现在康复就想提前办了,热闹热闹。”
他们这些人物都恨不得圈养一打营养师照顾自己,因为日理万机不敢生病,这下病一场,集团必定耽搁些事务。顾拙言猜测,莫非是万粤想和GSG谈些合作,公事?
不料薛曼姿否认,说是私事。
私事能有什么,顾拙言有点不耐烦:“十点了,别卖关子了。”
薛曼姿娓娓道来,订婚宴之前,温董两口子请她在家里小坐,说女儿婚事已定,儿子小几岁,今年夏天大学刚毕业,然后去环球旅行,最近回来正在找工作呢。
“噢。”顾拙言努力抓个重点,“那么大家业,总不能是托你给找工作吧。”
顾宝言插嘴:“不找工作,找对象。”
顾拙言拿起另一只狗爪,没怎么认真听,找什么对象?
薛曼姿笑起来:“那孩子叫温麟,学习成绩不错,我看照片了,人也长得好看。就是刚离学校有点稚气未脱,温董说他性子单纯,应该是家里保护得比较好。”
剪完了,顾拙言拍拍腿上沾的狗毛:“……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单纯肯定比心眼多的好啊。”薛曼姿说,“谈恋爱其实和签合同一样,人品学历家世样貌,每一处细节都不容小觑,都要看清楚,不然之后造成损失再终止合作,多浪费时间。”
顾拙言无意分析薛曼姿的理论正确与否,只听见“谈恋爱”仨字,他抬手打住,既惊讶且疑虑地说:“这丫头刚念大学几个月,班里男生还没认全,家里就要给她介绍?”
顾宝言淡淡道:“好哥哥,是给你介绍的。”
顾拙言以为喝高听错了话,看向薛曼姿求证,薛曼姿一脸贤惠地回视他,点头确认道,儿子,妈妈给你张罗的。
这太天方夜谭了,顾拙言说:“我是gay,你忘了?”
薛曼姿优雅地笑,说温董夫妻俩单独邀请,就是告诉她温麟也是gay。那二人自从得知后辗转反侧,慢慢接受了,又考虑到同性关系不受法律保护,也不好宣扬,生怕温麟在外面被人骗,被人欺负。
夫妻俩左思右想,思及顾拙言也是gay,并且双方算得上门当户对,便想让顾拙言和温麟认识认识。即使有缘无分,认个哥哥弟弟也不错,反正将来世界都属于年轻人的。
“我操。”顾拙言心情复杂,他这是直接被相中了?
薛曼姿说:“这事儿只能怨你自己,你当年公开出柜的啊,那学校里多少二代子弟,我跟你爸的交际圈过半都知道你的风光事迹。”
十年了,顾拙言第一次觉得后悔,静了片刻:“妈,你没答应吧?”
“我答应了啊。”薛曼姿说,“见见呗。”
顾拙言站起身:“见见?你这是安排相亲呢?”他叉着腰踱了半圈,无语得要死,“俩男的相亲不觉得有病吗?”
“为什么有病?俩男的不能相亲吗,你歧视同性恋啊?”薛曼姿扣下道德高帽,“当年你还小,我和你爸希望你以学业为主,但后来没再干预过你。现在你都二十七八了,找个靠谱的、合适的人在一起,有人关心体贴不好吗?”
顾拙言特想问,你怎么知道靠不靠谱,合不合适?
薛曼姿仿佛知他所想,说:“你是我亲生的,我会不顾着你么?温家青睐你,我也要看看他家儿子配不配得上,会不会招你喜欢。”
顾拙言反问:“你又知道了,配得上么,我喜欢么?”
“我们和温家门当户对,配得上吧?”薛曼姿提口气,似乎本不想说明,“温麟从小学画画,念的设计,人也温顺单纯,你不喜欢么?你不就吃准这一款的么?”
顾宝言见缝插针:“哇哦。”
“你哇哦个屁。”顾拙言噎得慌,隐隐的有一丝恼羞成怒。这些年他自己谈过两三个,无一例外都是这个路子,虽然全部无疾而终,但他当下无法反驳。
“我困了。”顾拙言抄起衣服走人。
薛曼姿没有拦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拙言,我估计你的取向不会变了,是不是?”
脚步停顿一拍,顾拙言把衣服攥出难以抚平的褶皱,邦德在一旁跟着他,有股子老态,顾宝言在沙发上望着他,带着少女的骄矜。
“爱错的人难受这些年足够了,别让他难受你一辈子。”薛曼姿说,“何必为不值得的人耽误自己。”
寒来暑往太久太久了。
半晌,顾拙言回答:“好,我答应。”
又刮了一宿的风,北部地区迎来大面积降温,清晨冷得都没出太阳,阴着。
庄凡心倒是不眷恋被窝,眼一睁便爬起来,打开手机将今日的待办事项列入备忘录,列好的同时拿起酒店的座机,吩咐前台帮他送早餐以及叫一部车。
梳洗更衣,一刻钟后庄凡心穿戴整齐坐在外间喝咖啡,身上是柔软保暖的羊绒衫和大衣,浅色,极简的款式,手指便戴了两枚显眼的指环搭一搭,腕间的手表也颇为醒目。
不长不短的头发梳好了,有光泽的深棕色,衬着那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睫毛扇动,他时不时看一眼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编辑好一封邮件按下发送。
庄凡心刚在伦敦的时装设计比赛中拿了奖,走得急,此刻只能通过邮件感谢旁人的祝贺,但他金尊玉贵的,只挑选出自己大学老师的信件回复,其他扫一眼就扔进了垃圾箱。
门铃响起,他开门迎进裴知,十分精神地打招呼:“早哈。”
裴知拖着行李箱,要去外地,走之前过来一趟,问:“这两天想怎么安排?”
庄凡心答:“去silhouette啊。”
“今天就去?”裴知惊讶道。
庄凡心说:“哥,我来上班的,不是来旅游的。”
silhouette最初是庄凡心和裴知年少时的幻梦,他们喜欢设计,约定将来共同创立一个时尚品牌,庄凡心负责珠宝首饰,裴知负责服装,名字就叫做silhouette。不过呢,未来的确无法预料,庄凡心因某些原因改念服设,裴知更是一脚踏进娱乐圈,已是圈内小有名气的造型师。
今早拖着箱子是要进组了,负责美指,十点钟的飞机。
庄凡心眉目含春地瞄一眼:“你法律上的哥哥演主角么?他红么?”
裴知年少时的那位学长,程嘉树,在美国念书时被挖掘做模特,靠脸小红一把,回国后被娱乐公司一签,拍戏做演员倒是大红一场。如今小三十的年纪在圈内风头正盛,口碑人气都不错,用句时髦的话讲叫“未来可期”。
庄凡心敛目低笑,反正他是不敢期待未来的,还要烧香拜佛祈祷未来别再给他搞事情。这些岁月中发生了太多,念完服装设计,他一边工作一边修了美国艺术史,之后在纽约定居一年多,工作几乎占据他生活的全部。
他一向优秀,这些年的履历也愈发漂亮,此番回国实在是因为裴知诉苦诉得他耳朵生茧。裴知求他回来,他考虑了三个月,最终在和对方委屈的通话中答应。
silhouette是裴知大四那年注册的时装品牌,程嘉树投了一部分钱,算是二人合伙。一开始裴知专心做设计,他的性格也不喜欢灯红酒绿的娱乐圈,算是为感情牺牲才逐渐涉足。后来他和程嘉树的名气帮silhouette快速发展,公司做大,但他越来越无法兼顾。
裴知最不想的是silhouette的设计质量下滑,他需要帮手,因此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庄凡心。此外,他实在繁忙,公司的管理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越俎代庖,掌控着风向,快要把他这个老板给架空了。
庄凡心听过,那位不太好对付的总经理叫程嘉玛,是程嘉树的亲妹妹。
不自觉的,庄凡心脑中蹦出一个小女孩儿的剪影,像一寸老旧的胶片。他很快清醒,半玩笑半讥讽地说:“小姑子篡权,她亲哥知道么?”
裴知摊手:“程嘉树他妈恨我好些年了,总是闹,便以程嘉玛在silhouette工作为条件,各退一步。我觉得没什么,女孩子毕业找工作不容易,她也挺能干的,于是就答应了。”
谁料程嘉玛一开始进公司做眼线,有个风吹草动便报告给皇太后,久而久之野心渐大,说服程嘉树让渡了股份,如今更是把silhouette当成了一块沾亲带故的肥肉。
程嘉树的演艺事业都有得忙,一向不理公司的纷杂,何况那是亲妹妹和亲妈,裴知也不想让对方夹在中间心烦。
庄凡心微微侧身,不想让裴知瞧见他冷漠的表情,这份冷漠也不是冲裴知的,纯粹是有感而发。少年时不顾一切反对要在一起,在一起又如何,如今牺牲退让吞咽多少委屈,没准儿哪天就落下最后一根要命的稻草。
还想到他自己,他曾拥有为他退让、抵抗、不顾一切的人,到头来,被他抛下、放弃、欺瞒。他太恶劣,他根本就不配。
转回脸,庄凡心收拾好情态,冷漠已无,甚至是笑着问一句仿佛无关痛痒的话:“你想让她滚蛋?”
裴知没想过:“她是程嘉树的妹妹,我只想以设计为重。”他叹口气,“凡心,那时候以为长大就能自己做主,处理好一切,原来还是不行。”
庄凡心抿抿嘴,他许多年不曾口出抱怨,因为知道没用。silhouette是他和裴知的一份年少情怀,但他也无意感慨抒情,拿上手机和包,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该去机场就去,把公司定位给我,我现在就要过去。”
裴知忙道:“你谁都不认识,自己去怎么行?”
“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行?”庄凡心抬抬眉毛,不容置喙。
裴知看着庄凡心,霎那的恍惚,面前的挚友姿容未改,岁月不曾在他的嘴角和眼尾留下一条皱纹,甚至更精致、漂亮和体面。
可那双眼睛中再难寻曾经的烂漫无邪,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到不回头的成熟,是才气和名利加身的高傲,是锤炼成痂被疼痛洗礼后的坚强。
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份永远无法填补的遗憾。
人都会变,都在变。
两人在酒店门口分手,庄凡心上车,在路上又看了一遍silhouette的大致资料,抵达silhouette大楼时十点整,外屏是这一季的高级成衣广告片,模特在伦敦比赛时刚见过,有点时差没倒过来的错觉。
出租车正要靠边停,一辆帕加尼超跑从旁边飞速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