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丛良
秋风吹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是让人昏昏欲睡的秋日下午。陆潇趴在桌上, 物理老师讲着什么定律,他听不大懂, 闭着眼想了会儿,没多久就想睡过去了。
等他醒来,一场朦朦胧胧的秋雨布满了校园,陆潇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嗅到青春期与泥土糅合在一起的气味。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季舒的后背,季舒也趴着,陆潇在他身后说:“季舒,你看外面下雨了,待会体育课肯定又变成自习了。”
季舒没有回应,陆潇觉得奇怪,站了起来,绕到季舒身旁,低头问:“你睡着了吗?”
他推了推季舒的肩膀,那里没什么肉,两肩膀的骨头抵出,秋季校服被松松垮垮撑开,两片肩胛骨特别明显。季舒还是没醒,一声不吭趴着,陆潇皱起了眉,刚要说话,就见季舒的身体往一侧跌下,就要摔到地上时,被陆潇一把捞住。
他搂着季舒,碰到他的皮肤,被过高的体温吓了一跳。季舒被他搂在怀里意识不清,脸上都是冷汗,嘴唇泛白,陆潇喊他的名字,他也毫无反应。
教室里闹哄哄一团,几个学生围了过来,陆潇大声喊着让开,横抱着季舒往外跑。
一路是雨,他脱下上衣,罩在了季舒身上,冷雨钻入了身体里,陆潇打了个哆嗦,朝医务室跑去。
汤臣拿开Kindle,掀掉泡面盖子,热气扑面,他嗅着鲜虾面的香味,满意地笑了。拿着叉子,刚要吃第一口,医务室的门“嘭”的一声巨响,他张大着嘴看向门口。
陆潇赤膊,抱着季舒,大喘着气,眼眶通红看着要哭了,他说:“汤老师,季舒他好像在发烧,怎么都醒不过来。”
汤臣叫陆潇把季舒放在床上,他看了一眼陆潇,让他先把衣服穿好。
陆潇抓住汤臣丢过来的上衣,双手交错穿上,他听到汤臣说:“发烧了,三十九度七,得送他去医院,我开车吧,你先回去上课。”
汤臣弯腰抱了一下季舒,又很快放下,他叫住陆潇,“先别走,替我把他抱到车里。”
陆潇看过去,就见汤老师抱着手臂,穿着白大褂的身体跟纸片似的,他说:“我抱不动他。”
他想,以前是能抱起来的,小孩子的身体软而幼,像是稚嫩的小鸡,现在和那时不能比了。
汤臣送季舒去医院,他体质孱弱,又因为身体原因,冷了累了就很容易生病。好在这次及时就诊,还只是普通发热,若是再晚一些可能就成肺炎了。
输液后,季舒缓慢转醒,汤臣低头打量着他,第一句话就是,“你欠我一桶泡面。”
季舒茫然,汤臣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翘起了嘴角。季舒觉得喉咙干疼,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老师,我怎么了?”
“你发高烧,人都烧晕过去了,怎么都不说?”
季舒缩在被子里,这样看着还是小小一只,他低声问:“我要在医院多久?我想回去上课。”
“怎么变得那么好学了?”
汤臣倒了杯水,插上吸管,管子递到季舒嘴边。季舒喝了几口,喉咙稍微好了些,他反问道:“老师,你有没有那种特别想要改变自己的时候?”
汤臣脱口而出,“每时每刻。”
季舒不要再喝水了,摇了摇头,汤臣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季舒盯着输液管里的液体,脸上类似于孩子的天真像是被另一种情绪挤走,汤臣听到他说:“老师,我想要快点长大,变得足够优秀,然后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
雨已经停了,只不过天依旧阴沉,快入冬的时候就是这样,没几天气候是正常的。病房里开了灯,汤臣拉起帘子隔绝了边上几床病人的视线,他们被浅色包裹。
汤臣低声问他:“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季舒睁大眼,藏在被子里的手捏紧了拳头,还没等他说话,汤臣继续说道:“先不管你喜欢谁,这个人能让你意识到自己需要变得优秀,这件事还算不错。季舒把这些撇开,说说你自己,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季舒抿起嘴,他的思考很漫长,汤臣拉了把椅子坐下。季舒想到在肯尼亚时,他和季越东去了当地比较偏僻的部落,那里的医疗环境并不好,只有两个来支援的医生,时间一到也是要离开的。
接到汤臣的电话,撇下会议匆匆赶来的季越东,来到医院下车后,一路跑到了季舒所在的病房。他站在门前喘气,平息之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听到了汤臣的声音,他往靠窗的床位走去,隔着浅色的帘子,他听到季舒说:“我知道这样会很累,也有些不太现实,可我想做医生。”
“会很苦的。”
“我不怕,我最近都有在努力念书,我不太聪明,所以只能多看,我昨天三点才睡的。”季舒的声音弱了下去,沉默了几秒,变得比刚才更沙哑,他说:“我不想被看轻,不想再被说,你太小了,你什么都不懂,你没有资格。”
隔着一层帘子的季越东怔怔地看着那帘子上略微透出来的影子,他无声张嘴,上下嘴唇贴合一秒,连贯出三个字,他说,“我没有。”
季越东想要用力抱住蜷缩在那张床上的小羊,告诉他,不要妄自菲薄。
季舒就像是突然划开季越东潦草生命里的一盏灯,他是玫瑰,是季越东见过开得最好最漂亮的玫瑰,他让季越东的春天提前来临,却又像是野火能把他燃烧殆尽。
季舒永远不会明白,一个成年人,究竟背负着多沉重的责任。季越东永远不可能去越界,如恋人之间的爱,是他无法满足季舒的。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汤臣用余光瞥去,低头讽笑。
季舒是真的累了,说了几句话,便又睡了过去。等到他醒来时,已经是到了晚上,几瓶点滴挂完了,护士过来拔掉了针头,又测了体温,热度已经降下去了。
陆潇放了学就来看他,来之前问季舒想吃什么,季舒在电话里和他说,“我想喝奶茶,要那种多糖的,很甜很甜的奶茶。”
陆潇买了两杯奶茶,加了布丁燕麦一大堆乱七八糟,喝一口想吃再喝甜粥。季舒咬着吸管,多糖的奶茶到了嘴里,里面的智齿又在疼。
“看你最近那么好学,喏,给你,这是你缺席了的课堂笔记。”陆潇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季舒接过。陆潇的字迹像是他这个人,一笔一画都跟要飞起来似的。
季舒说谢谢,陆潇抓着头发,耳垂微红,他说:“你看得懂吗?我很久没写笔记了。”
“看得懂,挺清楚的。”
“那就好。”陆潇松了口气,他床摇起来了些,季舒不用仰着头和他说话,整个人松弛下来。陆潇坐在他身边,挨在季舒的肩膀边,捞起季舒的手,上面是扎针留下的印子。
“什么时候出院?”陆潇问他。
季舒缩回手,他摇了摇头,转而问陆潇,“汤老师呢?”
“他刚走的,他说医务室里还有泡面正坨着,再不回去得臭了。”
季舒“嗯”了一声,他犹豫着问:“你知道还有谁来了吗?”
陆潇摇头,“我也是刚到,不过应该是没人,我也没听护士提起。”
季舒眼皮半阖,睫毛投下小撮暗淡的阴影,他说:”我想现在就出院了。”
“现在?”“我已经退烧了。”季舒抓着被子,指关节泛白,他看向陆潇,“我好想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