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它似蜜
在陆汀提醒之前他就已经发现,统共八张图片,位于金字塔的不同位置,描述的都是同样的七个步骤,一个事件。
“重复这么多遍,会不会就是怕以后有意外,想确保把信息传递出去,”陆汀拉了拉他的手腕,“我们老师也讲过,重要情报在紧急情况下必须反复传出来提高送达率。”
邓莫迟想到那些坍塌的、不可能进入的金字塔。如果玛雅人真的有重要信息需要传递,会不会也在每一座的内部涂满这样简单荒唐的画面?
“去湖上看看。”最终他说。
距圆湖还剩大约三千米时,相关信息已经分析完毕,报告显示,湖水表层的氢离子的含量已超过1mol/L,也就是说,其腐蚀性与浓硫酸处在一个量级。
更古怪的是湖面上方的磁场,按照强度分布建立的大致形态被三维投影在面前。不像任何寻常磁体周边,这里的磁场是完全混乱的、参差不齐的,毫无规律可言,像熔炉里一堆没烧干净的废铁。
同时,那架前去探路的无人机也遭到了围攻,出手的正是那群神秘的大鸟,它们包围它,用利爪和钩喙攻击它,最终把它击倒。落入酸湖前,二号无人机传来的最终画面是红外线摄像头照下的空中图景,红色的热点隐匿在浓重沼气中,少说也有二十个。
于是,保险起见,三人戴上面罩穿上防护服,在空中提前完成了交接,换何振声驾驶Last Shadow,护在上方,陆汀则陪着邓莫迟待在Aldebaran-b里,守着那颗绿纹纵横的球,观察下一步动向。
在湖心上空定住位置时,还没过去十二点,距黎明少说还有七个小时,偏偏每当这种情形,时间就走得很慢。磁场混乱对飞船性能影响不大,只是雷达的灵敏度有些被限制,但这也是可以暂时耐受的小问题,不需要讨论。三人颇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毕竟大多数可再失去的东西也都随身携带了,中间只有何振声为了保持精神,在用Last Shadow所持的小型火箭弹驱赶偶尔围来的大鸟时,会找几句话闲聊。
“历史总是重复,”他说,“我们现在要抵御的,差不多也是天灾。”
“不完全对。当代的问题主要出在人上,”陆汀煞有介事地纠正道,“是人把自己逼到现在这步田地的。”
“行,您说的都对,我说不过王子殿下,”何振声乐道,“不对,是王后,你可要小心别掉进湖里。”
“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祭祀那点破事,”陆汀拍了拍麦克风,“我们这是科学试验,不是邪典活动,我在钢板和高硼酸玻璃做的战斗机里待着,当然不可能掉到湖里游泳。”
“国王怎么看?”何振声又问。
邓莫迟这才回神,他方才一直望着天边,忽然一转头,他有些怔怔地看着陆汀:“我不要拿你换。”
“听见了没,”陆汀给他递巧克力饼干,对何振声说,“国王说他会保护我。”
何振声拒绝继续发光发亮,退出通讯界面,继续点射他的怪鸟去了。那些胆小怕生的生物最开始只是零零散散地来,很容易搞定,到了大约五点半以后,大概是习惯了两架飞船的庞大和窗口放出的光线,怪鸟们不再被震慑,成群结队的规模也有所增加,甚至开始从上方攻击Last Shadow的外壳。
“也不怕啄歪了嘴!”何振声也开始用更重的武器驱逐。
日出时分正在逼近,渐渐地,陆汀能够听到自己愈来愈重的心跳,可邓莫迟仍然泡在断续的神游中,煞白着一张脸,很少看他,更很少和他说话。
“老大,”陆汀抓住邓莫迟的手,连叫了好几声,才把人“叫醒”,“你看,天快亮了。”
循着陆汀的目光,邓莫迟看到鱼肚白,很薄的一层,细纱般抹在天边。
金星也将显现。
“你现在感觉不太好,对不对,”陆汀扳开他的五指,认真地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指缝,与他牢牢相交,“这些东西肯定都跟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脑子里想法很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想搞清楚这种联系是什么……我猜的对吗?”
“我看不清。”邓莫迟用力地回握,“每一条路,走到最后都是看不清。这座岛的磁场,让我迟钝。”
每一条路?是预感?陆汀不知道他在出神的时候走了多少条路。
头又有没有疼。
“没事的,等一会儿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就看清了吗?”陆汀抱住了他,“要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我们想太多了,那就在这岛上找找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没有咱们就回家。”
邓莫迟在这怀抱中僵了一下。
这一僵就是十几秒,等恢复状态,他突然说:“不等了。”
“什么?”陆汀抱得更紧了些,靠在他肩头,眼神聚焦在天边,有一点视线被上方的飞船挡住了,只见朝日光圈的边际,一颗洁白的、明亮的点,骤然吸引了整片天空的光彩。
“不要等了,快走。”邓莫迟却像顿悟了似的,毫不拖泥带水地推开他,起身疾步走到操作台前,和Last Shadow间还连着固定接杆,他也不顾,直接启动高速前进的程式。然而,任凭脚下的引擎怎么轰鸣,Aldebaran-b却无法移动半分。
他调出磁场3D投影,选择更新,进度是0%。
怪鸟已经开始攻击飞船的腹部,那是何振声无法帮忙护住的地方,密集的撞击声响起来,陆汀照着热像图点射,同时也看到他肩头的颤抖,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不要什么都不说老大!”
邓莫迟不回头,连声线都不再平稳,就像刚刚做了件天大的蠢事,“错了,来不及了,这是陷阱!”他拍了一下台面,投影图更新完毕,原本混乱的磁场已然变得井然有序,强磁遍布四周,就像一个无形的、难以突破的牢笼,把两只金属巨兽死死困住。
陆汀头脑嗡的一声,却见邓莫迟在此时已经捡回冷静,跪在地上,他想从地面固定的铁槽中拿出那颗正在高频震动的绿球,却像是被一股无形无质的力量拗住,拼尽全力地伸出手,却也难以靠近半寸。又是磁场吗,可以在看不见的层面阻挡任何,恐怕湖面上的磁场就是感觉到了球的入侵,才产生了变化,所以毁了这颗球就能破开这个强磁组成的死局。陆汀这样想着,把引擎功率开到最大以在怪鸟撞击下尽量保持平稳,默默走到邓莫迟身后。
他握住邓莫迟的肘关节,想添上自己的力气,似乎是……他成功了,他竟然没有徒劳,邓莫迟的手向着球体表面,正在靠近。
他也摸到手心的湿润,这么厚的衣服,居然被冷汗浸透了,他真怕邓莫迟就这么脱水!然而他却无法再多担心一秒,邓莫迟与圆球接触的瞬间,陆汀猛然看到刺目的光,只觉得被一阵利刃挤成的风刮过,重心颠倒,五感失灵,全世界都是剧痛。等到视觉恢复,他又看到一切都碎了,操作台、机舱外壳、方才落脚的地面、他的Aldebaran-b……竟然全都碎了,不见踪影!
只余一个苟延残喘的、被金属层厚厚保护的引擎,以及一副高分子合金骨架,也像被重压弄变了形,残破了,弯了,断了。
而他悬在骨架外,暴露在怪鸟翅膀下、毒风阵阵中。他本应该直接掉下酸湖,拽住他的是邓莫迟的手。
陆汀抬眼看去,邓莫迟也是摇摇欲坠,半个身子探出支撑之外,更可怕的是,一根断出锋利截面的骨架直接扎在身后,大概是下肋的位置,不知有多深,没有捅穿,但有鲜血从他面罩的边缘渗出,流淌,滴答滴答,落在陆汀的面罩上。
他用一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握着陆汀的手,力气大得都要把他的手骨捏碎了,重力的拉拽下,他握得越紧,越试图把陆汀提上来,那根钢棍就在他体内刺得越深。
可他没有松开。
“磁场怎么又好了?你们什么情况?我这儿显示A-b失速了?”何振声破碎且延迟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Last Shodow往下降了降,像是想要感知此处的情况。
“别动!”陆汀艰难地吼,他仿佛早已不能呼吸,眼睛是干涩的,流不出泪来,正如邓莫迟空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怪鸟被鲜血吸引,已经开始在邓莫迟身后凿啄,两人周身也在此刻窜起熊熊大火,毒雾跟着剧烈燃烧,把鸟群烫出怪叫。
何振声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始重点攻击暴露在外的鸟,邓莫迟则被浓血呛住,喉咙上泛的,嘴里流的,鼻腔冒出的,所有。但他无法感知,他现在甚至无法把陆汀看清,抑或是感觉到一丝疼痛,从握住那颗圆球,到绿光在手中灼烧,接着在他手中消逝,他就像是被断绝了所有感觉,唯有无数狂潮压入脑海,撕扯他的意识,抹杀他的存在。邓莫迟感到相连,与全世界,所有人,一切具有“人格”的生物,好像万亿个灵魂同时涌入他的身体,又好像他自己的灵魂被割裂成万亿个碎片。
似乎,也许,这就是那颗球的作用。金星升起了,栩栩如生的梦,实现了,他们正确地使用了它,却错误地预估了它的效果。在这般剧烈的痛楚中,新神在神的旨意下睁开了眼,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敲敲门,随便捡起任何一个人的思想,走进去,只要他愿意,任何一条路都是通的,无非是行走难易有别。
可是邓莫迟不愿意。
我为什么看不清你,他只是这样想,集中起一切精神想把自己从灵魂的海啸中拔出来,稍微有一点成效,他能察觉到手中的异样,那甚至比身体上的任何摧残更引人注目,是陆汀在一根一根地扳开他的手指。
可他竟然无法匀出另一只手去阻止,那会让他们一同下坠。
“停,停下!”邓莫迟在喊,但糊了满面的血让他口齿不清。怪鸟的攻击暂时停歇,骨架却在身后缓缓刺得更深,要把他刺穿,陆汀显然想用自己的命停止这一切,当他拼命回握过去,陆汀就会用两只手和他对抗。也没有对抗多久。当最后一根手指也抵不住力气,虚脱地松开,当所有柔软和温度从手心滑落的那一秒,邓莫迟的视觉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