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明之罪 第140章

作者:它似蜜 标签: 近代现代

直梯只有一个,要从地下钻出去上千人,就算每一位都比棋子还有序,这仍然是个大工程。陆汀做了个半吊子监工,站在邓莫迟身边,他分析道:“先知把人造人都洗脑了,让他们先把工作人员都暴力关起来,再把自己关起来,躲在地下,不想被你找到。”

“是。”

“可我们找起来一点难度也没有,就是有点麻烦,而且这些小萝卜都太听话了,她好像在做无用功……是她也犯了低估你的错误。”

“因为她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陆汀仍有点云里雾里,邓莫迟却不再说话。再往山洞回时天色已然黑透,锈红圆月挂在天边,大部队在地面徒步前进,Last Shadow低空飞行,徘徊着,冷色翼灯在黑压压的地上照出白影,待到最后一波小绿人也在山洞前的空地上聚齐,邓莫迟也跳下了飞船。

他递给陆汀一套同步对讲设备,说接下来靠它联系,之后也不等人再说什么,就只身进入山洞。陆汀下意识追他,脚步却钉在洞口,身后是小绿人们自发打开的电筒灯光,无数光束聚在一起,打在山洞中,照亮邓莫迟的背影。然而邓莫迟似乎根本无需照明,他的背影也消失在黑暗笼罩下,离洞口很浅的位置,却是散射灯光和陆汀的夜盲视力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陆汀仍然定定地向里看,攥着无名指的骨戒,他无比冷静地意识到,邓莫迟早就不是需要他保护的人了,或许邓莫迟本就从未需要过,而他这种凡人要做到的,也就是保持头脑清醒,对邓莫迟抱有信心。

耳机中的呼吸声平和而清晰,脚步声亦然,让他心跳得多少有了点准头,大约过了五分钟,脚步停止,邓莫迟在黑暗中走到了头。

他也不说话,陆汀能听到的就只剩呼吸。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耳畔平静突然被尖叫刺破,一个女人腻厚的嗓音,叫得歇斯底里,混杂粘稠滚动的水声,这就像是先知受了多大的折磨在营养液中大叫着乱游,“你都知道了,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她哭着吼,她居然也会哭。

“我知道不够,”邓莫迟冷声道,“大声说,都在外面等你!”

陆汀又把耳麦按得紧了些,他忽然间明白了邓莫迟的用意——为什么要把地下的各位都解救出来再问,为什么要等那么久,看似多此一举地,把这些行尸般的躯体聚在此处——那一定是惊天的秘密,或者说,是罪恶,邓莫迟无声逼问了先知几百秒,此时大概已然明了,却还是远远不够。

他召集这片土地所有称得上“人”的生物参与这场聆听,是要把先知逼到绝处,在自己的造物面前,忏悔自己的罪行。

第71章

“最初,我和我的丈夫只是两个普通人,”先知花了几分钟恢复镇静,开始了她的叙述,至于是否是被逼无奈,众人不得而知,“他在明月城卖杂货,有一些祖辈攒下来的遗产,我在克洛特发射基地做初级维修员,可以接触部分保密级别较低的发射工作。就是这种普通地方工作,普通的收入,普通Beta的生活。”

陆汀回头看向身后,手电筒都关上了,落下土地的只有午夜的月,密密麻麻的墨绿人影在夜色中隐遁,却更显得无边无际。

只能看清前几排的人造人,他们呆呆捂着耳朵,仿佛正在听着极为悚人的怪谈,没有邓莫迟给的通讯设备,先知的话大概无需经过耳膜,直接传入他们的头脑。

“我们有过一个孩子,出生在2068年,是个女孩,小名叫做Jo,”先知接着缓缓说道,“那时候的人造人还都只是第二代,有着自然人相似的生命周期,和我们这些下层的人类生活在一起。在明月城总是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们。我丈夫有个店员就是个人造人小伙子。当然,他们过得并不比现在好,生来就是工人、实验材料、发泄工具,花一些钱就能买到他们,就能得到一天二十四小时随叫随用的奴隶。但我的丈夫和人造人们关系一直很好,他业余的时候喜欢研究进化,也研究宇宙……他说人造人们是优于人类的物种。”

“是人类为了延续生存,为自己铺的后路,”她又道,“就算环境极端到人类灭绝的地步,人造人也可以活下去。”

陆汀身后涌出些骚动,他转身看,这骚动又立刻停止了。

“但当时的我不这样认为。那些人造人心里恐怕一点感情也没有,被人打破了头,想的是怎么止血怎么不让自己死,而不是我很疼,我被人打了。看到同伴被打,他们更不会有什么表现,表现在外就是,他们基因里设定好的表情也总是僵硬,所以,就算人类再怎样利用、欺压,他们也只会顺从,甚至心里都无法产生反抗情绪,”先知冷笑道,“这是研发者给他们设定的保险锁,因为无法共情,所以不能像我们一样,被称为人。”

说罢,她静了一会儿,陆汀身后的小绿人们也纷纷惭愧似的垂下了头颅。

“但后来,我发现我好像错了,”先知说得沉缓,就像她本想保持沉默,却被人生生撬开了嘴,“我当时刚刚下班,在我丈夫的店里帮忙做饭。Jo还不到两岁,喜欢在街上玩,那天雨下的很大,她就蹲在我们店外的雨棚下面。一辆红色的飞车,非常豪华,挂着中央特区的车牌,在拐弯的时候撞到我们街角的店面,雨棚都塌了,我跑出去,Jo还在那里。她被人造人店员抱在怀里,还活着,但那个小伙子流了很多血,已经死了。”

“红色飞车跑远了,并没有停下,在店里我能听到它经过的时候放着很吵的音乐。”

“后来我对人造人的看法就产生了改观,我想,那个小伙子看到孩子,有保护的本能,或者是因为他看着Jo长大,对Jo产生了感情,总之都是人性的某种外露吧,和机器,和以前人们爱用的牲口,都是不同的。他们至少是懂得护家的狗,在共情方面,也比上层的那些财阀和大官们要好。所以我丈夫再请一大堆人造人到家里吃饭,我也没那么反感了,他自费做的那些神叨叨的研究,让家里揭不开锅……我也不再天天跟他吵架,”说着,先知忽然顿了顿,“但Jo还是死掉了,在她两岁半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给她起一个上学用的,正式的名字。她是被我丈夫杀死的。”

“我丈夫总是相信在地外有着比我们先进几百亿年的文明,从宇宙大爆炸的奇点开始,文明就起源在这个宇宙,也随着宇宙的膨胀逐渐进化,维护一切的平衡。那种文明的进化不是从单细胞到生命体、从海洋到陆地的低级进化,远远超出人类理解的范畴,但是,他们也可以降级甚至降维,就像人类把自己画上纸张,放在屏幕里,他们能够以我们能够感知的形态出现在我们的世界,对人类的发展造成影响,这种影响也可以称为校正。”

“所以实行校正的角色叫做校正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族群,都不是……校正者不能拿个人和群体来定义,自古以来的传说中,上帝、梵天、伏羲……凡是有关创世神的概念,描述的都是这样的存在,”先知幽幽说道,“在我丈夫眼中,玛雅文明的降世和消亡就是他理论的佐证之一。他经常去实地调查,也带我去过两次。’玛雅人在校正者的帮助下取得了昔日的辉煌,也正是因为进行得太快,没有按照校正者要求的方向和进度发展,所以又在一夜之间被抹除。‘他总喜欢这样说,’When Lucifer appeared in the dawn, I dreamed a vivid dream.‘这是他经常念叨的一句诗。他说他做过几场梦,并且坚信那些都是校正者给他的提示,世界要灭亡了,被提示的他可以把地球掰回正轨。”

“那个提示就是,他需要一个祭品,把祭品送上太空,告诉校正者他的领悟,否则人家看管整个宇宙,是没有闲工夫注意到他的。再也续不上的单方面梦境让他绝望,所以他就杀死了Jo,最纯净的人类,我们的女儿,他DNA的容器,”先知的声音中盛满了悲伤,因此也显得怪异,很不像她自己,“他把她做成……没有人样了,涂满他自己的血,放在从玛雅废墟带回的石棺里,让我把她送上太空。”

“我照做了。Jo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丈夫,虽然他已经疯了……哈哈,那时的我真是年轻!我费尽心思,动用所有够得上的关系,让女儿搭载一架不会返航的民用探测器,永远离开了大气,我想,这样做了之后,丈夫应该就会死心了。”

“但是他没有!他仍然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等着校正者给他反馈消息!剩下的时间,他和他的人造人朋友们待在一起。在我准备杀了他的时候,他就消失了一段时间,太巧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感到疲倦,冲淡了杀他的念头,然后他和我说,他已经见过了神!校正者把他看作救世主的备选之一,但也仅仅是个备选而已,他的竞争者是个年轻的商人,和他一样对进化和宇宙着迷,也一样洞悉校正者的存在……”先知突然笑出了声,“陆汀,你也在听吧?那就是你的爸爸!我们的总统先生!”

陆汀的毛衣已经被冷汗浸透,大衣套在外面,兜着风,把他吹得遍体生寒。他攥紧同样冰冷的拳头,攥到邓莫迟的肋骨,对洞口叫道:“我早就猜到了!”

“哈哈,哈哈,那就好!”耳麦里又传来混沌水声,是先知又在营养液里疯狂游动了,“你的父亲是校正者的信徒,你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是校正者留在这个世界的怪胎,也算是半个校正者吧!知道和这种’人‘相连的结果是什么吗?你从骨头,到灵魂,永远保存他的印记,他无论在宇宙何处,永远能瞬间找到你的存在,你就是他绝对的所有物,一秒不停地拿捏在手的雌兽和工具,必须要服从他,迷恋他,崇拜他,到你死了也不会停止。这么说来,你也很适合去当祭品呢!就是这样,怪胎可以逼我把我不想说的全都说出来,我逃不过他,我逃不过他!但他控制不了这其中有他不愿听的事,有你不愿听的事!”

陆汀听到身后人群的又一次骚动,上千个人,在这荒野月下,就像被烈风吹出萧萧响动的上千根草,但他们又立刻极为顺服地静下来,齐刷刷地,垂首跪倒在地。

“你最好不要激动,”耳机里是邓莫迟的声音,“他们在替你下跪。”

先知大笑着问:“否则你会怎么样?让他们再磕头?干脆再去死?”

“我会让他们进来,打碎你的玻璃,”邓莫迟淡淡地说,“帮你去死。”

水声渐渐安静,或许先知也终于明白这个道理,邓莫迟的两个目的已经达到——从她脑中挖出真相,让她在她一手创造的生物目前生不如死,所以现在,她的命没那么值钱。

小绿人们也纷纷再度站起,陆汀看他们,好像每个人都显得有些迷茫。

“我的营养液正在流失,”先知的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镇静,“已经流掉四分之一了。你还是要我死。”

邓莫迟并不回话。

“刚才说到……我丈夫的竞争者,”先知再度开口,八成是被逼无奈,她甚至说得很急,就像是要赶在营养液流干之前把一切都说完,“有着杰出的能力和强大的野心,但最后他还是失败了,校正者选择了我的丈夫。我们来到一片无人区的空地,就像有地图指引,接着,我和丈夫,还有他一起带来的十几个人造人朋友们,眼睁睁看见一架飞船在地上凭空出现,就像聚沙成塔,从另一个空间的传送……它逐渐地被无数粒子堆叠起来,变得庞大而完整,不是幻觉,我们全都坐上去,真的飞上了天空。它在雪地上投出乌黑的影子,我的丈夫看着它,给飞船起了名字,Last Shadow。”

“他说这会是人类死前最后看到的影子。”

“就是这样,和飞船一同凭空出现的,还有我丈夫的能力。他可以读懂人心,也能控制,他看到人类的跋扈,还有他说的那种执迷不悔,也看到人造人的想法和境遇,更加确定了,后者才是最美、最该存活下去的生物,”先知的声音更近了,也少了些窒闷,好像她不再高高在上地浮在液缸顶部,慢慢沉下了池底,“校正者之所以选择了他,也是因为他从心里赞同校正者对地球的’校正方法‘,让大部分生物死去,给地球一个教训,从而达到资源的平衡。这是那个跨国公司的年轻老板所拒绝的。制造死亡最高效的办法就是战争,很快就被发动起来了,那些庸庸碌碌的人造人,数量多极了,被轻而易举地种下反抗的想法,只要能控制意识,那又会有什么不是轻而易举?最后人类的领地一点点陷落,都城就是最后一座需要攻破的城池。已经逼到海岸线了,但我的丈夫却在最后遭遇了失败。”

“Last Shadow当然不是被原子弹击沉,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无法对它造成伤害,是我丈夫自己把自己沉进海底,要守住这个秘密,因为他的军队在最后的时刻,莫名其妙地,开始崩溃了。战士没有被击中却成片死亡,都是自杀,战机开始相互攻击!他最后给我的通话是,他错了,违反了承诺,所以校正者出手了。”

“他抱有私心,那些死去的生物,他想让他们都是人类,”顿了顿,先知又道,“人类灭绝之后,就是人造人统治世界。这样的举动恐怕又破坏了校正者所要求的平衡!所以,哈哈,他被施舍的成功,又被夺了回去!”

有劲风从洞口冲出,撞在陆汀脸上,就像洞内有两股强大的力量在撕扯,使得他身后的人造人们时而癫狂,又时而平静。但这种对抗也没持续多久,显然是邓莫迟占了上风,先知只得继续她的讲述。

“我在那场核爆中受了重伤,但没有死。我丈夫的能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这也是校正者的旨意吧!我只能看穿和控制人造人。同时我也不再是我,丈夫的意识和部分记忆也一起归我所有了,这块土地,还有守护这块土地的绿色石头,都是先前校正者留给地球的后路,原本应该在战争胜利后启用,我在逃亡时找到了它。但它是死的,需要被激活!可校正者没有给出下一步的指引。该如何再次和他们取得联系……我只想到了祭品。”

“所以,你的妈妈,你明白了,但也再听我说一遍吧!我伟大的新神啊!”先知又开始荷荷冷笑,“你就是祭品生下的东西。她被我控制,心甘情愿地上了太空,和她一起的有各种性别、年龄、种族的人造人,有活的也有死的,毕竟我不知道校正者想要的是什么,但全都原封不动地被送了回来,像退货一样!只有她,这个年轻漂亮的妓女,发生了一点变化。她怀孕了。这件事是在哪里发生的,过程又是什么,她全都说不清,但她身上千真万确,有了校正者的血。”

邓莫迟不为所动,陆汀却听到他粗重的呼吸。非常克制,只有几声就归为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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