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奴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老师傅气力不济,这《思凡》大多时候是独角戏,对角儿的基本功要求很高,他本就已是老人,又旧病在身,硬是没能唱完最后那段,只唱到此处,喉咙沙沙作响,气力竭尽,倒落在了爱徒身上,便将眼儿闭上,撒手人寰,只丢下翁楼一人孤零零在世上。
这场戏是外景,正逢着天冷,摄像组分了几波,站在廊上檐下拍摄,顾云开扶着关老师绕着走了两圈,正演着最后那两句,忽然雨珠子打下来,这事倒也不奇怪,近来天气变化,下雨再正常不过,演员的本分惯来是导演不喊停,任是外头天崩地裂,风雨大作,也是要继续演下去的,自然没管这雨,继续自顾自的演下去。
张子滔本要喊停,可忽然心里头一动,就任由凄风寒雨打下来,只吩咐了助理准备好姜汤暖被,毕竟两个演员戏服穿得都很单薄,又调整了摄像组的位置,这出翁楼失亲的戏,到最后倒比原先料想的更为悲惨凄苦,林雅在旁看着,纵然知道当时未必真有这般情形,仍是止不住抹泪。
待张子滔喊停,两个演员都已冷得瑟瑟发抖,顾云开年纪轻些,倒还能受着点,关老师到底是上了年纪,是真吃了大苦头,下了戏两人就被拥起来,换衣服的换衣服,卸妆容的卸妆容,提前吃了感冒药,喝了满满一大碗姜汤,冷得发青的脸蛋上终于又再红润起来。
苏潇轩在旁看得难受,睫毛一眨,扑扇扑扇的落泪,他母亲看得好笑,将人搂在怀中轻声哄劝。
顾云开没戴假发,是真头发修了个翁楼当年的款式,朱蒂站在他身后拿着条白毛巾给他擦湿头发,雨水还挂着长睫,冷冷的滴落下来,倒像是滴泪珠,透着叫人瑟缩的寒意。朱蒂拿了吹风机跟梳子来给顾云开整理头发,细细将每一缕发丝擦了个干净,呼呼一吹,满脑子都是热意,顾云开静静坐着,一语未发。
他倒也不是想起什么,只忽然觉得这思凡唱得实在是有意思。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
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只是联系翁楼这一生来的唯一一段感情,难免觉得坎坷曲折了些,朱蒂给他擦干净了,忽然低声轻道:“明天就是简先生的音乐会了,我已经帮您跟剧组谈好了,明天凌晨一点有场戏,已经商量好了,就四个小时,五点铁定是要放人上车的,早能早拍完,就在车上休息一段时间,机票订在了七点,代驾也喊好了,到时候直接换车。”
顾云开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这些繁杂的琐事,朱蒂一向都安排的很好,向来不怎么叫他担心。
其实自第一日出外景戏时下了雨之外,之后拍摄都几乎没下雨了,没诚想今天竟然出了这事儿,这次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回事,春季分明还没到,天色已然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两人被淋成落汤鸡,剧组在顾云开这边也问了两句,主要还是照顾关老师的身体,毕竟上了年纪,又是个重要的男配角,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放着,晚上本来要拍的戏临时改成其他了。
不管是真情还是为了工作的进度,剧组都不愿意关老师生病。
雨下了一阵儿又停了,剧组里里外外忙活来去,朱蒂捧了一碟果脯跟小零食来给顾云开吃,剧组里头不知道谁开了电脑,视频里头正是名家在唱思凡,腔调儿很慢,假使没什么兴趣的人,尤其是现代习惯了快节奏的,估计会很不适应,顾云开闲着无聊,坐在那儿把它安安静静的听完了。
听完之后就下戏了,顾云开虽然换了衣服下来,但是身上的寒气还没散,回到车上还要再洗个澡,朱蒂忙前忙后的,连带着捎上了任渊也灌下去一大碗姜汤。现任特工加司机加保镖的任渊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接受了来自助理小姐姐的好意,硬生生皱着眉头把那一碗姜汤灌下去了,最近他迷上了连连看,正在努力通关,姜汤喝完额头发汗,手指上差点滑腻的捏不住手机。
朱蒂只是煮多了姜汤捎带他一个,压根没多待,自己也给自己泡了一壶红糖姜茶,又买了甘蔗汁给顾云开解味。剧组离机场颇近,反正凌晨也要回来,顾云开便让车子别离开,直接待在剧组里头,他洗过澡把头发吹干了,换了身衣服就往房车最后头的卧室里倒。
车子里的空间不算太小,不过床跟淋浴的卫生间已经占了大半,前头的沙发摆的也不算开阔,很有些蜗居的意思。顾云开倒在了床上,只觉得浑身上下筋骨酸痛得仿佛都要化开了,刚刚演那出丧亲戏的时候,张子滔力求动情,其实早先已经演过四五回了,他总琢磨不到那个味儿来。
少年意气倒有,丧亲之痛全无,挨了张子滔好几顿骂,刚刚那雨一下,忽然就如坠冰窟,一下子洒下眼泪来。
朱蒂也没嫌头发重吹两遍着实麻烦,只招呼着顾云开喝桌上的甘蔗汁,称是新榨出来的,甘甜清口。顾云开勉强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吹风机在耳边呼呼吹得厉害,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生出一点惆怅来。
他知道接下来的戏是什么模样的,老师傅死了,翁楼固然痛失亲人悲伤不已,可接下来毕竟人是要活着的,活着就要吃饭就要花钱,他这么莫名其妙的出科了,人生正是困惑无比的最低谷,遇到了他的星探,也就是第一任挖出他的经纪人,只不过这经纪人对他不是很好,说到底就是看着翁楼长相不错,想赚短钱的无良人士。
为众人所周知的翁楼经纪人,就是鹤卿先生,甚至许许多多的人,都以为翁楼至始至终只有这么一位经纪人。
电影里也改换成了直接遇到的这位经纪人,就是鹤卿先生,堪称天作之合的一对搭档。
天作之合。
顾云开琢磨这个词儿,总觉得不对味,他当然知道剧组这么称呼并不是有那方面的心思,只是想说他们一个明星一个经纪人,亲如一家,犹如高山流水遇知音,恰比伯乐觅见千里马,一拍即合。
谁也不知道他们曾经险些就真成了一对天作之合,只可惜终来还是有缘无分,这种无心的夸赞与巧合,让熟知内情的人,竟一下子不知道是觉得悲凉还是讽刺。
顾云开不由觉得十分惆怅,于是又喝了一口甘蔗汁,刚想扭头在吹风机的狂风下告诉朱蒂这个口味不错,待会再买一瓶的时候,一转眼看到林雅从车门口走上来,差点一口甘蔗汁呛在喉咙里,险些咳个天昏地暗,可纵然如此,他还是觉得眼前一黑,忍不住咳嗽起来。
赶紧把甘蔗汁咽下去后,拍了拍朱蒂的手,助理小姐姐识趣的关掉了吹风机摆放好,又找出茶杯跟一些零食来摆上,安静无声的溜到前座去指导任渊玩连连看了。
头发多多少少还有些微湿,顾云开心里直犯嘀咕,毕竟刚刚他还在惋惜翁楼跟鹤卿先生没能在一起的事,这会儿人家正主的老婆找上门来,更别提两人之间还见过面,对彼此也很有好感,相处的十分愉快,脸上难免有些火辣辣的,纵然知道对方根本不可能听见心声,还是多少有些尴尬。
林雅上来是夸顾云开来的,她握着自己的手,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背依旧挺得笔直,目光里含着笑,再慈祥可亲不过的模样,她把目光往顾云开身上一瞟,好像是春水春风洗过一般,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自在,只觉得那轻轻柔柔一眼,一点儿也不失礼,更不像是刻意的打量。
“别见怪,你是真的很像阿楼。”林雅有些唏嘘,开口还是十分客气的,“要说咱们俩初次见面那会儿,你们俩只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可扮上相,演上戏,可就真真切切的像到骨子里头去了,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演戏演得好是一回事,可说起来,总是不希望自己是谁的替身的。”
两个人自试镜后,训练时,开拍前,都不曾交谈过一句话,可这会儿林雅说起话来,却全然不显得生疏
顾云开笑了笑,还没张口,林雅又轻轻道:“阿楼就是这样的,上了戏是那个,下了戏就又是他自己了,我不太懂,不过想来你们演戏演得好的人,总是坚持千面归千面,本色是本色,戏里头跟戏外头分得清清楚楚的。”
她顿了顿,窘迫的笑了笑,徐徐道:“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又太自说自话了,我知道要夸一个演员,应该就是说他完完全全就是那个角色,不过我跟阿楼太熟悉了,不好说你跟他完全一模一样,只能说非常相似了。”
“不碍事。”顾云开温声道,“您不必这样客气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林雅抿着唇笑了笑,稍稍点了点头,不过顾云开觉得她大概是没有听进去的,或者是听进去了,可这种礼貌与得体已经成习惯了,改不过来了。顾云开自然也不会太多提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已经足够,不过相较于林雅的礼貌,其实他更好奇的反而是鹤卿先生这个人物。
这位已经去世的长者虽然不曾谋面,但是从他的爱慕者……或者说交往过的对象来看,应当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
翁楼自是人中之龙,本身不必多提,多才多艺,儒雅谦和不说,为人处世也不失男神这个称呼,顾云开跟他相处往往如沐春风,因而难以想象连翁楼这种对象都能放弃的人到底是何等的意志坚定;而林雅虽然不及翁楼那么外貌出众,但是性情温柔体贴,得体大方,对自己的未来跟人生的目的一清二楚,撇开相貌因素,光是相处方面,她并不逊色于翁楼,两个人都同时爱慕,或者说痴迷着鹤卿先生,想来那位前辈定然有什么过人之处。
现实归现实,演戏是演戏,剧本里的鹤卿先生固然有个很不错的形象,不过顾云开觉得似乎还缺了些什么,两个人的关系黑纸白字的印在剧本上,少了一种应当存在的感觉,尤其是在他还知道某些内情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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