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 第9章

作者:四野深深 标签: HE 近代现代

  祁念坐在左边,他右眼的余光里蓝白相间,还有一个后脑勺的影子。他不声不响地偏过一点头,再偏一点——顾飒明脸冲向窗,两腿随意地屈放着,前面的空间相比他的显得更局促一些。

  祁念贴着砖的半边脸此时还在隐隐发麻,无不让他想起顾飒明抱着他那个弟弟的时候,像棵笔直的树般稳健又可靠。他浑身都有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又轰然涌上来,一浪拍过一浪,最终决堤而下。

  “哥哥。”祁念叫得很轻,可能只有一个嘴型,与在校门口时他耳里听到的那声张扬撒娇的叫法迥然不同。

  顾飒明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不知在想什么,他的耳廓一动不动。他没听见。

  对祁念而言,“哥哥”这个称呼是一个心理禁忌,从来只有或讥讽、或冷淡、或不甘,乃至恶毒的态度去面对过。

  祁念是不愿意叫的。

  但今天语文课上讲到过几个什么词来着?

  ——以屈求伸,以退为进,迂回制胜。

  “哥哥。”

  顾飒明这一次听见了,他转过头,混杂的情绪被掩饰在背光的脸上。顾飒明似乎因为出乎意料而有些迟疑,只是五官显得更犀利深刻了,看上去早已没了在校门口抱别人、摸别人头时的暖意。

  祁念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怕,又喊了一声:“哥哥。”

  仍旧涩生生的,像被他吹了十几年的长笛依然只能发出的残破笛音,很不动听。但祁念多叫了这么几次之后,心理上有种自暴自弃地放松,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顾飒明回过神看到他执拗的眼睛和冷淡的脸,脑海中莫名其妙蹦出一张陌生小孩子的笑脸,一闪而过。

  他脸上有些松动,问道:“怎么了?”

  祁念却反被这一句问住。

  第一声可以说是心血来潮,那第二声、第三声是什么呢?做游戏么?

  祁念还是在这宽敞豪华的车内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焦灼,他左手抠着旁边的坐垫,脸上只有睫毛在颤动,只能明知故问道:“他是谁?”

  顾飒明动了动眼皮,沉着脸反问:“谁?”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也都装聋作哑。祁念便也不再说话了,活像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选择了“看破不说破”,而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了。

  祁念看见顾飒明的手动了一下,缓慢又克制地从搭在腿上改为握拳放在腿边。

  也许是想伸手也来摸摸我的头吗?

  哪怕是设想都太过荒谬。

  反倒像是差点就要揍他了。

  顾飒明的耐性快被耗干了,祁念是如此的不可理喻,他就从来没靠近、迁就过这样不可理喻的人。举一个现成的例子,比如徐砾。

  一眼看过去,祁念就是个没有任何闪光点的人,暮气沉沉,乖僻邪谬。

  啊——除了数学?顾飒明心想。

  可偏偏祁念很多时候的种种,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顾飒明想一层层剥开看看祁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行事矛盾 ,阴晴不定,究竟哪些是他的伪装,而哪些又是真实。

  此时已到达别墅区,待到车缓缓停下,顾飒明扔下一句 “跟你没关系”便长腿一跨,率先下了车。

  祁念继续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老季拉下隔板后见他还在,也没催他。

  ——顾飒明与他之间话讲不过三句就会陷入僵局,这不是他想要的。

  “回来了?晚饭已经做好了,”何瑜看着大步走进来的顾飒明,热切地迎上来,“快去洗手。”

  祁念没什么存在感的一个走在后面,他自己放下书包,洗了手,跟着坐上了餐桌。

  一开始三个人相对无言,各吃各的饭。

  “在学校里还适应吗?”何瑜夹了菜却还没吃,筷子举起又放下,没话找话道。

  顾飒明慢了一秒:“嗯。”

  “那就好,”途中何瑜分了一个眼神给祁念,“祁念没在学校里给你惹麻烦吧?他爸怎么不给他直接安排到大学去,省事。”

  顾飒明如常伸着筷子,忽略掉她后半句的讽刺,答道:“没有。”

  何瑜仍旧带着些许警示意味地看了看祁念。祁念装作没看见,他吃饭一向吃得又快又少,没两下就放了碗筷。

  刘妈在一旁对他小声嘀咕:“小少爷,说了碗筷要轻点放。”

  祁念将她视若空气,拿起空书包就上了楼。

  何瑜给顾飒明夹菜时,看到他略显不悦的表情,解释道:“从小就这性子,洺洺你别跟他一般计较,在学校里也是。”

  顾飒明收回目光,改为看向此时谨小慎微地站在一边的刘妈,嘴里说:“不会的,他是我弟弟。”

  “正在长身体,多吃点,又是读高二了,学业也挺重的吧?”何瑜岔开了话,她唯独在失散多年的儿子面前一向姿态放得很低,“学校里不会知道你跟祁念的关系的,我跟祁……我跟你爸爸说过了,你放心。”

  顾飒明在后半段话里看向他的亲生母亲,皱纹同样没有差别地爬上了她的眼角。待何瑜讲完了,他半响后才慢慢说:“嗯,我知道了。”

  虽然仍旧只有这么几个字,但何瑜感觉到了这一次儿子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变化,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喜不自禁。

  剩下关于祁念那点无谓的担忧便是毫不重要了。

  待顾飒明吃完饭回了房,何瑜坐着朝刘妈说道:“刘嫂,你以后吃饭的时候别站在这了。”

  她又补充:“二楼你也别去了,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需要自己的空间。打扫的话等洺洺上学了再去打扫,别动乱了他的东西。”

  刘妈诚惶诚恐地应下。

第十六章

  翌日,别墅门前那辆宾利早早等在了外面。

  何瑜站在台阶上跟老季聊了两句:“你来送了这边,祁文至那边有说怎么打算吗?”

  老季回:“太太,祁先生让我先送了两位少爷。”

  何瑜哼笑了一声:“他不是今天住这里明天住那里么,整个云城都有他的落脚地吧,真是辛苦你了。”

  老季汗颜,一声不吭。

  何瑜又问:“昨天去学校接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吗?”

  “没有,”老季认真回想后说,“不过大少爷……让我不要再叫他大少爷。”

  “那就不要再叫了,洺洺不喜欢这些,”何瑜干脆地说,“你过阵子直接回祁文至那去,这边我能安排,洺洺之前都是自己去上学,之后都按他的意愿来。”

  老季颔首。

  祁念上车后还是坐在了左边。他身板瘦、骨架小,怎么直挺着背都填不满座位,而余光里模糊的画面还是充满着相同的色调。

  吃早饭时顾飒明边喝豆浆边从碗边抬额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种眼神了,不过被祁念捕捉到其中多了的一丝犀利。

  是昨天在垃圾桶旁惹到他了?还是因为在车上喊的那三声“哥哥”?以及那番明知故问,冒犯到他心爱的弟弟了?

  ——想到这里,祁念从一片颓唐的脑中抽丝剥茧,竟然体会到隐秘的欣喜之感。

  恨意不就是该这样挥洒的么,敌人在乎什么,就去得罪什么。

  车窗外晃过的景象变得清晰,祁念能看见穿着不同校服在等公交的人,能看见路边小摊贩的锅内冒出白腾腾的热气,还能看见远处电线杆上落着的一双小鸟……

  祁念看够了,转过头,他故技重施:“哥哥。”

  顾飒明今天反应很快,挑着眉跟他对视,就是脸上纹丝不动,意思是等他继续说下去,要是不说那就什么也不必再说。

  车内萦绕着的清幽雅香很是沁人,若不有心仔细去闻还会闻不到。

  祁念开口前闻到了,他问:“妈妈知道昨天的事吗?”问得很平淡,差一点让人听不出这又是一句威胁挑衅的话。

  顾飒明动了动眼皮,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边笑边慢悠悠地答非所问:“祁念,不用勉强你自己。为什么那么叫我?”

  “你不喜欢吗?”祁念问得认真。

  顾飒明闻言颇具深意地盯着他,只说:“你昨天看见飒清了,还有我妈。”

  “嗯。”祁念迎上他的陈述句,声音从鼻腔发出来。

  “你都知道?”

  “我昨天听见了,”接着祁念的眼神变得冷幽幽的,“而且,妈妈一直在找你。”

  顾飒明喉结动了动,跟他错开目光,转而落到他身上。

  今天祁念也穿上了市一中的校服,蓝色的衣领将白与白隔开,衬得他雪白肤色下的精致眉眼清亮起来。不再只有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顾飒明彻底转开头不再看他,随口回答了之前他的问题:“不喜欢。”

  祁念有片刻地凝滞,他被这三个字带偏了思路,他知道了对方在介意什么,下意识便想去解释。

  祁念慢慢地说:“我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别的意思。”

  祁念不知道顾飒明相不相信他,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他从侧面看去,看见顾飒明凌厉的眉峰和眼眶,高挺的鼻梁,以及抿上的唇。还看见顾飒明身后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不喜欢,那就不喜欢,他以后不再喊就是了。

  祁念很轻易地将自己说服。

  只是车内冷气开得有点足,哪怕是夏日,在这样的清早都有些太冷了。

  祁念弓了弓背,往座椅里蜷了蜷。他心想,至少今天他们说了这么多句话,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在走——尽管是份他觉得十分模糊和潦草的计划,不像他得心应手、掌握自如的数理推导题。

第十七章

  徐砾的座位被安排在了第五列的最后一个。

  原本祁念那个位置是徐砾的,只是他之前请假了一周,那天祁文至的秘书将理1教室内的唯一一张空座位,默认成了给祁念小少爷准备的。好在徐砾对此毫无异议,在超哥面前欣然点头。

  祁念照旧晚一步,不过走进教室时早读还没开始。徐砾右手撑着脑袋,侧着身子目迎祁念过来。

  祁念对自己右边新添了“邻居”也没什么异议,他坐下后把书包挂在椅子背上,今天的书包里面装了点沉甸甸的东西——几本数理参考书。

  何瑜这些年唯一没怎么插手的,就是祁念的学业,反正不缺钱,该请老师就请老师,除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和“不务正业”的“第二课堂”。

  那些想都不要想。

  徐砾嬉皮笑脸地跟他打招呼:“小漂亮,别那么冷漠嘛,昨天我们不是就认识了吗。”

  “你昨天没睡好?怎么一天看着比一天憔悴?”

  祁念跟没听见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把书包里的书放进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