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nana
还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帮我挂了号,陪我拍CT,一直和我说话,让我不要睡。她怕我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3.
我确实睡着了,但是醒了过来,命保住了,腿断了,打上了石膏,巧了,我断的,不能行动的也是右腿,因为伴随轻微脑震荡,经常吐,必须住院观察一阵。我醒过来后,看到坐在我床边的陌生女人,我和她道谢。她问我:“你认识我吗?”
我不认识她,我只是在意识很混沌的时候有个朦胧的印象,就是这个女人一直陪在我身边。女人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眼睛很大,鼻梁高高,鼻尖翘翘的,是个美人胚子,穿背心,牛仔裤,背心外头披着件长毛衣,毛衣看上去很柔软。她染着一头时下流行的绿色头发。
我和她说:“应该是你吧……帮我挂号,陪我去做各种检查。”
女人笑了,她骨架小,瘦得近乎干瘪,从侧面看过去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她靠近我,看着我,眼珠转动,以一种缓慢而审视的目光端详我,并说:“你真的没见过我,不知道我,我叫……“她一时着急,咳了起来,平复了呼吸之后,才自我介绍:“我是秀秀,灵秀的秀。”
我说:“我摔得很晕,只是稍微有点印象,你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
她说:“需要我帮你通知你老婆吗?我在你钱包里看到你孩子的照片了,”她还是那么着急,好像有好多问题堵在她嘴里,她一张嘴,这些问题就自说自话一股脑儿全往外跑了出来。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满月照还是百日照?你老婆比你小吧?她在融市吗?”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干涩,开始咳嗽,秀秀给我递水杯,她站起来了,抱歉地看我,抱歉地笑,两只手攥在了一起,紧紧握住,微笑说:“不好意思哦,我之前帮你挂号的时候,翻了你的钱包,你看看吧,你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我喝水,秀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我的钱包,递给我。她道:“我在护士站登记过里面有什么东西的,就是怕你醒了有纠纷……”
身份证,银行卡,超市会员卡,两百六十五块。还有一张小孩儿的照片。
“我没有老婆。我还没结婚。”我说,“是个男孩儿。”
“不是你的?”她松了口气的样子,靠近了我一些,“那是你亲戚的?你有兄弟姐妹?”
我说:“我有个弟弟。”
秀秀眨眨眼睛,继续问:“那要通知他吗?还是通知你父母?你家里人总要知道一下的吧,你在哪里上班啊?要请假的吧?我帮你把手机充好电了。”
我常用的手机也躺在那个抽屉里,我放下水杯,用手机先给自己的石膏腿拍了张照,接着微信联系范经理。我打字,我两边都拉着帘子,我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别的病人,四下只是安静,很安静。秀秀和我说话,吞吞吐吐的:“你……有父母的吧?”
我点头,和范经理请好了假,放下手机,我说:“他们不在融市。“
“真的很谢谢你。”我说,“耽误你的时间了,真不好意思,我们非亲非故的,医药费你帮我垫了吗?我下楼提钱给你吧。”
秀秀全没听进我这番话似的,也不看我,眼神躲闪,视线转向了天花板,手背到了身后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浅蓝色的帘子。她自顾自说道:”对对,你是风顺人,我看到你的身份证了,“她的视线这才回到我身上,我看着她,喝水,她抿了抿嘴唇,接着说:”我认识一个人……“她顿住,又抿嘴唇,谨慎地看着我,看了片刻才继续说,“我的一个朋友也是风顺的,我很小就认识他了,他大学毕业后来了融市,以前我一直觉得融市和风顺隔得很远,其实也还好,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他现在一直待在融市了。”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试探和怀疑,她身后的帘子摇晃得更厉害了。她在给自己壮胆子。
我说:“风顺很大的。”
她道:“每个周末我都会去风顺,陪我公公婆婆吃饭。”她咬到了舌头,倒抽了口凉气,半掩住嘴巴,垂下眼睛,坐下了。
我说:“你看上去还很年轻,已经结婚了吗?”
她点头,说:“还没孩子。”
我说:“不着急的吧。”
她笑了,扭过头看我,眼尾弯起来。她说:“还是不要了吧。”
我说:“现在丁克蛮多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进行这种毫无营养,毫无意义的对话,可能因为我病了,病人都太虚弱,虚弱到没有力气拒绝任何一个人的陪伴,只能听之任之。
“你为什么来融市啊?来工作?”秀秀忽然问我。
我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他在融江跳河自杀了。“
秀秀一愣,随即笃定地说:”这么不好的事你还记得,那你肯定没有失忆。“
我笑了。
我还记得很多其他不好的事,比如我成夜睡不着觉,疑神疑鬼,躺在宿舍里,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以为是冯芳芳找了过来,要用石头砸宿舍的玻璃窗,要用砖头敲我的脑袋;走在路上,别人发出一点声音我就觉得他们在议论我,他们的嘴角一动他们就是在笑话我,在嘲讽我;一只黑色的小虫变得像乌鸦那么大,要啄我;比如我逃回家里,冯芳芳追上门,天天塞长信给我,天天在我家门口哭天抢地,
我妈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我去了码头,我想自杀,想跳河,但我实在没有那个勇气,只是弄湿了鞋子和裤子;比如我得知尹良玉跳融江自杀了,我上了一艘货船,我学会了打水手结,我的后背留下了一大块晒伤,至今没有痊愈,业皓文还惊讶过,说,你背上有这么大一块胎记。我说,跑船的时候晒伤的。他猥亵地摸我的大腿,问我,那跑船的时候别的地方有没有被弄伤?
秀秀问我:“真的不用通知你爸妈一声吗?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的吧?”
可能是我的沉默加深了秀秀的疑虑,她又开始怀疑我失忆,说:“失忆有的时候是失去部分记忆,你爸爸妈妈,你还记得的吧?”
我记得。
两年前,我跟的货船停在了风顺码头,我想我可能可以回家了,我应该回家看看,我找回家,我爸妈搬走了,我打电话给他们,给我爸,我妈,我弟弟,他们全换了电话号码。我去酒吧喝酒,一个男人给我看他钱包里他孩子的照片,他老婆和他离婚了,带走了他们才满月的孩子,那个孩子不是他的。我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时,偷走了他钱包里那不属于他的孩子的满月照。
我记得。
我六岁生日的时候,在家吃生日饭,外公送了我一颗足球,我抱着它就下楼去玩儿了,当晚,我妈走进我的房间,我已经睡下了,她开了灯,把我喊起来,在我面前用剪刀剪破了那颗足球,我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吓得不敢说话。她说,不要玩物丧志。她问我,知不知道玩物丧志是什么意思?她还说,这个都不知道是不可能像爸爸一样当医生的。我在她的监督下抄了一百遍“玩物丧志”。
我弟弟长到六岁时,他过生日,我们去酒店里吃自助餐庆祝,亲戚们送足球,送篮球,送溜溜球,送滑板,他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他可以去朋友家留宿,可以去香港迪斯尼夏令营,可以去美国,去欧洲,那时候我十一岁了,半夜起来偷偷摸了摸弟弟落在客厅茶几上的溜溜球,偷偷玩了几下,我妈发现了,她抽我耳光
,问我还想不想当医生了。我说,为什么弟弟可以到处玩,可以玩这个玩那个,我就只能去补习班,学奥数,学新概念。她又打了我一个耳光,让我闭嘴,说,小孩子懂什么,你弟弟不是读书的料!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的脸很痛,牙齿也开始痛,我问她:“是不是成绩好就可以了?是不是只要当上了医生就可以了?”
她沉默了很久,说,是。
我拼命读书,我塞给她一百分的卷子,塞给她她要的所有奖状,所有奖杯。我拼命地玩,玩足球,玩篮球,玩桌球,玩街机,玩烟,玩酒,一个个女孩儿挨近我,我想吐,她们不是像我妈,就是想变成我妈,我靠近一个又一个男孩儿,我可以成天不回家,成天在外头,我的成绩足够好,我给我妈赚了多少别人的艳羡眼光,往她脸上贴了多少金。我爸也很少回家,他太忙了,忙着开研讨会,忙着上手术台,忙着被同僚夸奖,被病人感激。
我记得。
我从风顺搭船来的融市,我找去了尹良玉家,他家房门没上锁,我在客厅发现了中风的冯芳芳,我送她去了医院。
我说:“联系他们也是让他们担心,只是骨折而已,不要紧的。”
“你刚才还吐了,吐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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