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欢旧爱 第44章

作者:60_03 标签: HE 架空 近代现代

  那里头翻陈年旧账,各自有理有据,都是事先编排好的,各自一个来回,也算暮年的一种娱乐。

  白老爷子又是一局:“生下来还不都得给你叫妈!”

  “可她要是生不下来呢?她生下来我就养着,可她生不下来!”

  “你是……你是最毒妇人心!珍珍回来都不叫让她见我……我现在就珍珍一个孩子,她南京回来见我一趟,好啊……你……”

  “我什么?叫他来见你这个汉奸走狗的爹吗?!”

  白珍这时候是站不住了,因为沈文昌与白老爷子政治立场一致,同为走狗。她的爱情与政治无关,维护父亲,不过是为了维护爱人。

  “爸爸!”她立刻去扶着白老爷子,对她身强力壮的母亲道:“爹爹身体哪能受着气!”

  “我就受得了吗?”白老太太顺脚把地上的破碎瓷瓶一踢,坐到烟踏上。白老爷子坐到一张太师椅子椅上去。两人各自安营扎寨,中间隔一条明晃晃的日光。

  “白珍,你给我过来!”白老太太怒一声,上下两副牙齿荧荧一亮,像是惊堂木一拍,杀人威风。白珍哀愁的看着她,一手搭在白老爷子手上。

  “政治上的事情我不懂,可你也不能这样子……这样子讲爸爸!都是一起这么多年过来……”白珍几乎哀求着。白老太太冷笑一声:“你不过是心疼你男人,不然外头站那么久,也不进来悄悄你爸?”她自有一种可怖的洞察,因为曾经她也如此。

  “够了!”白老爷子道:“我和姓将的理念不同,他容不得我!我不在这,难道叫我混gongfei去吗?!还是你要让我守节?我守节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吗?!”他这时忽然激动起来,指天画地的点人:“你受过穷?你受过?你们谁都没有受过!这园子两条狗都是吃的牛肉!没穷过!可我穷过……我山西打战没粮,老百姓要造反,底下人要谋位……我穷怕了……穷怕了!”

  “你还敢和我提山西!没有我?你死也出不了山西!”白老太太忽的把烟踏上的烟枪,烟灯烟罐子统统往白老爷子身上扔,这绿金的蓝金的掐丝的错银的,带着富贵的重量与杀气,全都砸在了白珍身上——她护住了白老爷子。

  “妈!你简直是 疯了!”白珍捂着额头,护着老爷子哭骂,白老太太倒是毫不内疚,点着小脚渡着步,犹自念给皇天后土听:“我的老天爷啊……我的老天爷啊!那是我人血人命换来的男人……我这一辈子背井离乡抛家弃业的……哪知道那是个负心的王八蛋!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都要往家里领往家里带!”她又指着白珍哭诉:“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我最后的骨血……和我反目……这叫我怎么活……”她简直通晓这个世界上所有年迈女人的哭的手段,悲惨落泪后立刻瘫倒在地,两手拍着大腿,鬓角的花白头发落下来,像是一条蛇退下的皮。她老了,不在乎体面了。

  “他们杀了我两个儿子!他们杀我老大……逼死我老二……又要夺走我女儿!把她许给一个汉奸!一个汉奸!我最后的骨血!”

  白珍痛苦而惊奇的看着她的母亲。她印象中,她两个哥哥死后,母亲就有些疯,可从未疯的不讲道理,疯的如此恐怖!

  “是了……疯了又为什么又要讲道理呢……”她迷迷糊糊中想到。

  白老爷子此刻却冷静了,松开白珍的手,盯着白老太太道:“老二是你逼死的。”

  白老太太突然一愣,那手依然举在空中,不可置信的看着白老爷子:“可是是你把他生成那样子的……我给他娶太太,送丫头,可他执迷不悟……那是……兄弟相奸呀……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叫他去死……是你把他生成那样子的!是你的种子带了毒!”她的双手举着,迟迟没有落下,像是蛮荒异族里的巫祝,正要做一场人牲。这几十年里,她已经献祭掉了几个人,为了爱情献祭了丈夫的前妻,为了伦理献祭了自己的儿子,又为了血统献祭了其他女人肚子里的婴儿。她手上鲜血重重,对凶神祈求的仪式轻车熟路。

  白珍脑子里胡乱的想着:“怪不得桂妈这么怕,原来是早就知道……”

  “她早就知道,也不和我说……早就知道……”

  她脑中“嗡”的一生,终于晕了过去。

第40章

  沈文昌挂掉邓月明电话,依旧坐在电话旁,一手从裤袋里摸出一盒香烟,一手四处摸索着洋火,指甲偶然间划到桌面,“嘚嘶”一声,急促而焦虑。屋里粘稠的暑气还洋淌着,在人举手投足间贴上来,缠上来,拥上来,像是邓月明床底间大胆圈过来的一只胳膊。这灯光也闷气,涌着,涨着,稍微动弹一下,就要溢到窗外去,可是不能够,依旧这么盈盈的荡漾着,缩在一间屋子里头——简直是一块融了的琥珀,劈头盖脸倒下来,叫人心急慌忙,喘不过气——是邓月明的吻,叫人忘乎所以。

终于在抽屉里夹出一盒洋火,“刺啦”一声,又叫他想起邓月明 ——深蓝的夜色里,邓月明被火光照亮的金色面庞一闪而过,依旧垂着眼,形影单只的立着。他一个人就能成就背德的狂欢,猝不及防的抬眼对沈文昌一笑,眼里是淫词艳曲,是靡靡之音,睫毛颤一颤,情色爱欲千回百转的淌出来——他简直是恨他!他那双眼睛,还要落在邓金身上,落在路晓笙身上,落在任何一个高矮胖瘦的男人身上!他是傍着他又待价而沽着!他应该也从不吝于对别人唱《断桥》……沈文昌疲惫的捂住了脸,痛苦的想:“他想叫别人来做许郎……”

  “他休想……他休想!”

  “要负心也是我说了算!”

  他点燃的洋火还夹在手指间,要燃到手时又熄灭了,炽热一闪而过,灰烬跌到桌上,碎成了三段。屋外起了晚风,梧桐树叶沙沙响起来,像是夜雨不止。他知道夜雨的威力,千丝万缕,能笼住整个天地,把人困在一个细小的车厢里。那车窗上慢慢弥起的白雾,车缝里探进的雨的气息,简直是一种魔鬼的暗示,蛊惑两个人沉下去,溺下去……邓金怎么敢对邓月明做这种事情?要不是邓月明平日间有暗许,邓金怎么敢动他沈文昌的东西?!要不是出了人命,他永远都不知道邓月明竟然真的广撒了情网。

  电话又“嘚铃嘚铃”响起,沈文昌痛苦的拄着额头,一手摸过去接起来。电话里呲呲啦啦,像是许多人围在一起,各执一词的通告着白老太太如何,白老爷子如何,白珍晕了过去,白珍怀孕了。那音是冷的,听不真切。

  他这时候应该高兴,应该立刻叫太太听电话,甚至应该马上去定往宁波的火车票。

  可那夜雨似的风还荡在外面。邓月明站在风里,站在雨里,穿着一件老旧的赭色的长衫,带着那略微无奈的,纵宠的笑。

  两天后,周先生把南通情报站交接给南京,自己带着部下要回上海,沈文昌便请了假去宁波接白珍。白老太太和白老爷子因为白珍怀孕,所以统一的停了火,谁也不再提起那些往事。白老太太褪去巫祝虔婆的皮,又成了一个端庄大体的老妇人,并且决定迈开一双小脚,到上海去照顾白珍。白珍应该推辞,应该拒绝,应该趁着这个时候独自逃回上海,可到底是没有忍心。她母亲佝偻着背坐在那金色的尘埃里,脑后梳着一个髻,别着一只金挖耳勺,膝盖放了一双她小时候穿过的布老虎鞋。她小时候趴在母亲的膝盖上,她母亲给她掏耳朵,对她讲:以前有个一个年轻小姐,日日坐在衙门的对面的茶馆上,只为看一眼情郎。她的情郎不快乐,眉毛中间拧着一个“川”,于是她也跟着他不快乐,眉毛中间也生拧了一个“川”——奇怪的夫妻相。

  “她爱他……所以现在才这么恨他。”白珍伤心想:“可她除了恨他,和他吵架……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她还是爱他。”

  白老太太只用一双鞋就大败了白珍,带着三个老妈子,四个大姐,七个家养卫士,两条吃牛肉的狼狗,浩浩荡荡上了火车。沈文昌与白珍一同睡一个包厢。夜里沈文昌拉开车窗,夜风徐徐而入,他脱下白珍的鞋,给她捏起了脚。白珍非常怕痒,笑着躺在车座上蹬脚,蹬得沈文昌心惊胆战,手忙脚乱,生怕她掉下去。她这时候如此的快乐,乐着乐着,就哭了。

  沈文昌搂住了她,把她抱起来,拥在自己怀里。她回抱住沈文昌,忽然透眼泪,过车窗,透过夜色,看到遥远的黑暗里,宁波亮起了一粒一粒萤火似的灯光。

第41章

  沈文昌请假,刚好连到了休息日,在家里与两个女人周旋。

  白珍因为请了医生过来做检查,早上用过早饭就坐在客厅里等着。她素着一张白瓷般的脸,穿着一件酡红纺绸女罩衫,一条珍珠灰缫丝长裙。上衣全部都塞在裙子里,腰还是细长的一把。

  “以后穿不了喽”她嘴上抱怨着,面上喜色却很浓,整个人一扫宁波时的阴郁,雨过天晴,全然的舒展开来了。她两手叉腰,好奇的捏了一捏肚子,被沈文昌笑着打掉了手:“就你最手热!从今往后你也不准喝冰牛奶了。”

  “唉!那活着有什么意思!”白珍坐到沈文昌膝盖上,佯装失望的叹气。沈文昌搂着她,看着她,面上带着一种忧伤的笑意。

  “怎么了?”白珍惊奇的看着他。他只是摇头讲:“这几年不太平……”其实是一颗心总悬在邓月明的那一头,跳起来像是捣药,一搯一搯的杵在胃上。可面上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因为这屋子里现在充斥着白老太太的眼线,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现在人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白珍失笑,抱着沈文昌的面颊,吻了他的额头。

  这时候楼上东侧客房门开了,其后许多的脚步声从各个房间响起,一齐往那客房去。各式的小大姐并老妈子们,为白老太太洗漱的洗漱,穿衣的穿衣,有个老妈子问起来:“太太,这房里还没放无线电呀。”

  白老太太道:“去珍珍房里看看。”,随即又响起一声沉重干涩的“阿呵”,长长的扁平的尾音拖出去,又突如其来的吊上一个“呸”。一口子大烟后的痰。

  整个二楼都旁若无人的活动起来,两个小大姐笑嘻嘻的跑下楼来要端早饭,见到白珍与沈文昌,也只是淡淡的打了个招呼。白珍沉着一张脸,面上那点子瓷白立刻泛了青。她往日里爱请客,可请的都是读书会里新式的小姐,谁会往她房里去翻无线电?她整个经营出来的摩登家庭,立刻被她母亲拖进了一池毫无隐私的沼泽里,人人滚着一身泥垢的立在里头。沈文昌却并不发作,只是搂着白珍,安抚着她的后背。

  他心里有一样更为隐秘,更为搓磨的痛苦,无形中的将他从家庭烦忧中解救了出来,于是陪着白珍看完医生后,就借口公务躲了出去。他坐在汽车上,白公馆无声的后退着,从一片梧桐的枝叶间露出一扇幽绿的窗,蛇一般往外游着无线电里的戏词。

  “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是白老太太那沉重干涩的音。

  可沈文昌依旧没有在意,直接叫汽车夫往恒仁路的公馆去。他没有和邓月明约好,也不知道邓月明是不是在公寓里,甚至都没有在心里拟定“审一审”的程序。他现在简直隐约的在向赌徒靠拢。到公寓的电梯里看着西崽倒是觉得要问一问:“邓月明有没有带人来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不知道是在为自己,还是为邓月明保守秘密。公寓掀门铃没有人应,开门进去果然人不在。一屋子拉着窗帘,透出一股阴出来的凉气,寂寞无声的固守着一片天地。而屋外依旧是火辣辣的午后,“铃铃”的电车顺着轨道,行过一片日本女郎的广告牌,行过那藏着许多蝉的梧桐树。

金色的阳光,油绿的树叶,日本女郎穿着一件紫藤花的和服。这所有的色都热热闹闹,都虎视眈眈。沈文昌拉开窗帘,暑气与色彩立刻冲了进来,把沉默的阴凉厮杀了个干净。这屋子正经看起来,却是一副没有人住的模样,桌上没有杂物,玄关没有鞋子,沙发上也没有坐过人的痕迹,只是一味的干净,一味的亮。幸好小梨花听到有人来了,喵喵叫着出来,见到是沈文昌,便过来蹭他的脚。他不受这种撒娇,一脚踢,小梨花尖锐一叫,吃痛逃掉了。

  他现在面上冷静的可怕,心里却过了许多的残忍念头,无声的坐到沙发上,手已经从后腰抽出了枪。

  “等会我就要和他算账!”他心里想着,把枪放到茶几上。邓月明既然傍着他待价而沽,那就叫他无价可沽,哑了他那一把嗓子,叫他再也唱不出《断桥》!又或是关起来,敲断他的腿,叫他做个走都走不了的残废,叫他根本找不到估价的人。他就这么杀气腾腾的坐着想着,半个小时,那杀气就退了,再半个小时,残忍的计划也忘了,整个人又恢复出了痛苦与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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