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观察病历 第96章

作者:神经百战 标签: 近代现代

重病人多,查房时间也拖得长。走了快一个多小时才把病房走完。好在有点情况的病人也都处理到了。各个组的值班医生回到办公室,补处理的病程,加班写今天还没写完的日常病程。

罗铭遥差不多十二点过才终于把事情做的差不多。病历都写完了,交班本也写了,收拾了一下桌面,他揉着肩膀去值班室休息。从办公室走到值班室,路上还遇到护士们常规巡房。

夜班的晚上通常都睡不好,他在值班室床上朦朦胧胧地躺着,只休息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就被电话叫醒了。他艰难地伸手摸到电话,手机屏幕亮起的光线都有些刺眼。接起电话时候,他整个人都像漂浮在云端一般,头晕目眩。

护士站打来的电话,护士语气很着急:“罗医生,快起来看54床病人,他刚刚自杀,我们巡房时候看到的。”

罗铭遥瞬间清醒过来:“我马上过来。”说完,挂了电话,跳下床,飞速穿好白大褂,向54床病房跑去。

54床病人不是他管的,是组上另一个医生的病人,是一个慢性阻塞性肺疾病伴肺间质纤维化的病人,这次肺部感染诱发慢阻肺急性加重入院。他的基础疾病多,肺功能很差,前段时间没少折腾组上医生。今天早上查房他记得上级还说病人情况好转了。

赶到54床病房外面。原本是个三人间的病房,其他病人家属被要求暂时退到病房外,走廊里乱糟糟,陪床的家属们探着头往里看,嘈杂的议论声在安静的深夜走廊里回响。走进病房,触目所见的景象非常可怕。病人躺在床上,整个颈部全是深红的血液和血凝块,完全看不清楚伤口情况,病床上原本雪白的被单,也已经浸染了大片暗红血迹。整个房间里都是浓稠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病人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双眼瞪着前方,眼睛里是绝望的眼泪。而随着他的呼吸动作,伤口处的血凝块也起伏着,慢慢渗出血迹。房间里,护士们在慌乱地给病人测量生命体征,床头的柜子上,放着用作自杀工具的文具剪刀。病房里其他的病人,受到影响,也在不停地咳嗽、呻吟。

那一瞬间,罗铭遥脑中一片空白,他几乎是机械地走到病人床前。耳边是护士快速汇报病情的声音,所有的信息填塞进脑子里,他完全没有时间一一理解。

“我们十二点巡房的,巡房时候这间房里病人都睡了,当时我们看了看他和那边53床的监护,都没问题。我还听见这个54咳嗽了两声,当时他没说什么不好。我们查完就走了。然后一点钟又来看重病人,主要是来看53的,54他今天都停了病重了。53那会儿正在咳,说有点不舒服,我们说那就开灯看一下,结果这边开灯,就看见54,手里拿着那个剪刀,在脖子上划。我们都吓到了!过去一看,血都流到地上了,就赶紧叫你起来看。现在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罗铭遥茫然地重复了一句,眼睛还看着刚才护士指的地上的血迹。那一滩血迹已经被护士们的鞋底踩成了杂乱的脚印污迹,他的脑子也像这滩污迹一般,混乱不堪。这样的外伤该怎么紧急处理,他完全没有头绪。他只能惯性一样过去准备做个心脏按压,但碰到病人胸口,又突然想到病人意识正常,心跳呼吸都在,根本不需要胸外按压。

年资高点的护士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新手医生,靠不住,赶紧指挥实习护士去给住院总和二线打电话。然后叫罗铭遥一边去戴手套,把他的慌张压住。

很快住院总就跑进来了。老护士赶紧把手套递过去。住院总气喘吁吁地指挥:“纱布,纱布多来点,没有到动脉,赶紧按压止血。主管医生来了?小罗,他的家属在吗?”

有人指挥了,罗铭遥才终于找回思绪,忙回答:“病人陪护在守着他,我马上让陪护打电话通知家属。”

老总点头,又交代道:“还有打电话,请普外急会诊。”交代完毕,回头问护士:“血压多少?马上抽血,急查凝血、血常规。二线通知了吗?二线老师什么时候过来?”

很快二线来了,急会诊的普外科老总也来了。外科老总拿开按压止血的大堆纱布,拿镊子夹着干净纱布,蘸生理盐水清理出伤口。钝器切割的伤口表面非常不平整,皮肉和血凝块混在一起,根本没法翻开各层组织结构。

“伤口太复杂,”普外科老总说,“只能去手术室清创缝合。”他带着手套的手指上全是血迹,扔掉一块浸染着血水的纱布,拿镊子指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组织,“这里,胸锁乳突肌,断裂了一半以上,气管都已经出来了,气管表面有切割痕迹,这边再下面就是颈动脉。必须上台,麻醉了清,不然病人一动,就出大问题了。”

二线点头:“那小罗你赶紧去写转科记录,待会儿病人家属来了,我来谈。还有马上打电话给院值班报备。”

罗铭遥赶紧跑进办公室去写转科记录。他的心跳现在还不能平复下来。在心内科经过一番磨练,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了很多,但今天,遇到自己从没接触过的状况,他依然毫无长进,连基本地保持镇定都做不到。空气里似乎还有隐隐的血腥味,他突然胃里翻腾,想要吐出来。敲击键盘时候,他的手指都在颤抖。

病人的处理一直弄到了凌晨三点半。还好家属讲理,没有抱怨是医院的责任。听家属的意思,病人其实已经有过多次自杀念头。只是病情重的时候,他活动都困难,没办法动作。

转科用的平车推了出来,病人直接先推到手术室进行急诊手术清创。罗铭遥协助转运病人,顺便把病历带过去给手术室。在手术室门口,病人家属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等待区的长椅上,茫然无措地看着地面。

罗铭遥想起还有一个签字没签,把病历送进去之前,他过去找家属签字。

病人家属拿着笔,手也一样颤抖着,他絮絮叨叨地对着医生说:“他其实一直说,不想活了,这样活着太累。得这个病之前,他是非常潇洒的人。抽烟、喝酒、约上朋友去爬山,每个人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因为他会玩、玩得来。后来渐渐就不行了,动一动就累。医生说,不要抽烟了,戒了。他说不抽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就是要有乐趣,把乐趣都抛了,人活着太无聊了。让他戒烟不如让他去死。后来越来越不好了,是闻到烟味都喘不上气,只能戒了。从那以后,身体就垮了。每年要来医院住十次八次,每次两个多星期才能出院。中药西药都吃过,要不是身体受不了,还想去北京找更好的专家。我说C大附院都看不好,别的地方也不会有更好的治疗了。今年简直不行了,上了厕所回来,都要坐在床上喘好久。出门都要坐轮椅,我们推着出去。他开始说,他成了我们的拖累,还是早点去了给我们减轻负担。我们说着没有,心里其实多多少少也开始累了。这么多年了,谁不累呢?但是我没想到今天,他是真的下了这么大决心……”

罗铭遥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想起那把剪刀。只是一把文具剪刀,刀刃并不锋利。病人到底是抱着多大的必死决心,这样一刀一刀地割着自己的血肉?伤口一片模糊,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刀,这样的痛苦他忍耐了多久?他想起那双绝望的眼睛,混沌无光,只剩下泪水,倾诉着疾病的痛苦。

时间已经凌晨四点过。手术室的门紧闭着,门外的家属,神色一半是悲恸,一半是冷漠,在这令人崩溃的寂静之中,只有苍白无力的灯光陪伴着他。

病人转出去了,凌晨五点,罗铭遥又收了个急诊上来的病人。把新病人处理好,已经到了七点半,只来得及匆匆写好交班,根本没时间休息。上午查房时候,恨不得站着就睡着。然而事情还多的很,交班的时候,负责医疗质量管理的副主任还提醒他,记得报不良事件。因此处理完了病人,他还留在医院里填不良事件上报。

好不容易弄完,都已经一点过。他饥肠辘辘地在医院楼下小摊吃了碗面,昏昏沉沉回家了。

等他睡醒了起来,已经晚上八点半。他玩了会儿手机,时间就到了九点。赵彬还没回来,他想着算一下赵彬的班,却发现已经忘了赵彬之前说的排班变动要怎么变,他已经没法像以前一样算出今天赵彬上什么班。他突然生出一种恐惧来。

他发了个消息给赵彬,却迟迟收不到回复。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地铁上不方便拿手机,还是在看病人。他不安地捧着手机等待。房间里空空荡荡,枕头上赵彬的气息似乎都薄弱了。

等不到回复,他只能找点事情让自己分心。他起身去厨房,拉开冰箱,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菜,已经完全蔫了,保鲜膜下面一层霉,冰箱里也有股怪味。冷冻室里面冻的几坨肉,也不知道存放时间,肯定不能再吃。罗铭遥拿着发霉的菜,有些失神。

原来他们已经这么久没在家里吃饭了。强烈的恐惧、不安再次袭上来。他实在太害怕了,昨天的一系列经历让他此时此刻无比需要爱人陪伴,但现在赵彬不在,赵彬甚至没有回复他的消息。他开始焦虑起来,无端觉得工作以后他们开始生疏了。如果赵彬再像之前一样,久久不回应他,然后突然告诉他分手,他觉得自己会真的崩溃。一时间,昨天病人自杀的情景又回到了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伤口,粘稠带着余温的血凝块,还有浓的令人恶心的血腥气……他全身冰冷,背后全是冷汗,手脚发软。这是他熟悉的低血糖反应。他一下子坐在了地板上。

终于,手机震动了一下,赵彬的回复来了:“夜班,今天不回来了。”

罗铭遥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沉重地呼出一口气。他抹了一把脸,打起精神来,再发了条消息:“冰箱里的菜,是你买的?多久了?都发霉了。肉也不能吃了吧。”

过了一会儿,赵彬回复:“好像是九月份买的了。都三个月了,完全忘了。扔了吧,肯定不能吃了。”

罗铭遥把这几条消息反复看了一遍。终于觉得手脚回温了。他从地上坐起来,提着垃圾下楼,顺便吃晚饭。

第3章 主诉:突发右侧肢体乏力6+小时

终于熬到了周末,可以放松一下。罗铭遥这个周末没有夜班,赵彬却排了个周六白班,一早就起床去本部坐班车。

罗铭遥最近非常缺乏安全感,总想粘着赵彬。但两个人工作状况如此,不可能长时间陪伴,在冬天这种危重病人多的时候,一天工作回来,晚上连缠绵片刻的精力都没有,抱在一起舒服地睡一觉已经是最好的慰藉。

对这样的状况,罗铭遥有极强的危机感。赵彬一走,他就起来了,去超市买了菜,做了点饭,准备中午送饭过去,顺便陪他上个下午班,然后下班再一起回来。

他这样想得好好的,但中午提着饭菜去到青北院区,却完全不是想的情形。

赵彬处理了一上午的呼吸道症状病人。有普通上呼吸道感染的,有支气管炎的,有发热原因不明的,也有单纯觉得需要买点药预防感冒的。快到中午时间,终于来了个不咳嗽的病人,他都觉得仿佛换了口气。

病人由家属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怎么不好?”他保持住温和的笑容,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们老妈,”病人的儿子说,“今天早上起来摔了一跤。”

赵彬工作一上午,已经有些疲惫,虽然很想一句“摔伤看外科”打发病人,但仍然职业地问了一句:“怎么摔的?”

家属回答说:“她说是自己起床,站不稳,一边身子没力,摔倒的。”

赵彬表情严肃了起来:“哪边身体没力气?”

“右边,”家属说,“右边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手脚都抬不动。都是我们扶着起来的。”

赵彬飞快地在电脑上记录病历:“有多长时间了?”

家属思索着说:“我们是五点过起床发现她摔倒的,她说是上厕所,可能四点过,现在六个多小时了……”

“以前有高血压病,有糖尿病吗?”赵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