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诸事皆宜
施年故意装傻,把长颈鹿汗巾塞进杨司乐的后背,再仔细整理好,让它和以往一样搭在睡衣后领上吸汗。
他学着电视剧里的手势,轻轻拍打杨司乐的脊背:“其实一直当个小小孩也挺好的,可以不用像爸爸一样天天加班,不用像妈妈一样天天做家务,可以一直一直用这——么软的汗巾。”
“我偶尔晚上睡不着,就会偷偷把它铺在枕头上垫着,特别特别舒服,要不了多久就睡着了。”他加重语气,“真的!”
杨司乐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更加想哭了。
“嗯……”他带着哭腔,把施年抱得更紧了些,“谢谢年年。”
施年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说话也有了鼻音:“叔叔阿姨一定也在想你。哥哥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话音刚落,杨司乐的眼泪便再度决了堤。他仰着脑袋哭得分外委屈:“我、我忍不住……怎么办啊,我们家要怎么办啊……”
施年也开始掉眼泪:“杨叔叔是大好人,会醒过来的,总会有办法的。”
那晚,两个年龄加起来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不顾初夏的热浪,湿淋淋地相拥着,哭走了黑夜,哭来了朝阳,却怎么都哭不醒一个他们心目中世无仅有的大好人。
辗转多地,药石罔效,杨流始终沉睡不醒。岑婉萍渐渐绝望,整日以泪洗面,变得郁郁寡欢。
冬天到来之前,两个小小孩同样迎来了早有预知的、归期不明的分别,一起哭了最后一场。
施年早就忘了这段往事,却又不合时宜地在候场区突然记起了那种令人难过的味道。
好比盲人的听力往往出色,他的记忆力不好,所以时常得靠声音来辨识人脸。当杨司乐意外失足,跌进他怀里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其实也很灵敏,能嗅出情绪的味道。
这听起来玄而又玄,但是它的确真实地发生了。
分明和在滨江广场上闻到的气味没有区别——皂香加上一点暖热的荷尔蒙——可他就是知道,杨司乐在难过,杨司乐在慌张。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他趴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流泪,窗外的树影照在窗帘上摇晃。
上一次回忆起那棵树,是看到杨司乐坐在树上吹笛子,这次回忆起那棵树,是认出了杨司乐的难过。
施年顺理成章地猜测,他曾经抱着流泪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是杨司乐?
坐在成排的镁光灯下,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杨司乐离开的背影。跟在滨江广场目送后者远去时一样,他又一次陷入了深刻的自责中。
容不得一丝走神的大提琴独奏现场,大提琴手悄无声息地走神了。
施年靠肌肉记忆拉完了前半段,还算得当。然而节奏一缓,乐音渐弱,他抬起头,场内各种窸窸窣窣的微小杂音立刻一股脑全部闯进了他的耳朵。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正坐在礼堂的舞台中央。
拉到哪儿了?
下一小节是不是有揉弦?
这是……什么曲子?
施年被这一连串的念头吓得魂不附体。
背过无数次的谱子,按过无数次的音位,积累了多次的舞台经验,记不起,统统忘了。
他硬着头皮使劲想,满头大汗地继续拉,焦躁又不甘地留在椅子上救自己的场。
还是搞砸了。
他的手不听他的使唤,他的心成了地狱里的沸汤,将他惯常的熟练自如、冷静专注溶解殆尽。
严重的惊恐症当场发作。极度恐惧,心悸,耳鸣,右上肢痉挛,眼前发黑,难以呼吸,情绪失控。
他咬紧牙关,把背在身后的琴弓弓毛抠乱了,把弓杆攥得变形了,才勉强没有失态地当众倒下。
可一旦离开大家的视线范围,他就再也不能坚持,踉跄着栽倒在了别人身上。
尖锐的耳鸣尚在持续,他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多年孤单地努力换来的垂青,始终忍耐克制换来的正常生活,都完了。
“不去……医务室,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杨司乐听到背上的施年这样请求。
他脚步一滞,随即继续往礼堂出口跑:“必须去,听话。”
“不去……”施年虚弱地抗议,“我不去。”
杨司乐置若罔闻,只问同行的两个干事:“琴放回休息室了吗?”
两个组织部干事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故,差点没被吓傻,现场谁最靠谱他们就听谁的。目前杨司乐看起来最靠谱,他们自然听杨司乐的。
“放了放了!我专门叫同学帮忙看着呢!”
“那就好。”
“……要不还是叫救护车吧,他的状态看起来好差。”
“医务室能开处方药吗?”
“不知道,好像不能?”
杨司乐总算停了下来:“那麻烦你打一下120。”
“啊……我的手机在同学那儿。”
“我的落控台了……”
坐着观赛的同学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杨司乐一抬眼,发现有那么几个不知好歹的人在拍照。
他顿时怒火中烧,特地提高音量杀鸡儆猴:“这是什么值得纪念的画面吗?那位同学,请你删掉,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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