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 第51章

作者:郁华 标签: 近代现代

总秘任蕾年纪不大,刚从销售部中层的位置升上来,以前在销售部时就雷厉风行的,算人万清少有的干实事的领导,是以周宏远对她颇有几分好感。

任蕾见了周宏远也没避讳,带着身边几个中层过来打招呼,“周总。”

周宏远略低了低头,颇有礼貌与教养的向她们问好。不知是谁先提起了北京的美食,任蕾便顺势向周宏远问道,“周总,您是北京人吧?快跟我们介绍介绍,北京还有什么好吃的店。”

周宏远的表情滞了几秒钟,他虽已拿到了北京户口,任蕾说出得更是个无数人心照不宣的误会,不知怎地,下一秒却脱口而出,“不,我不是北京人。”

任蕾面露迷惑,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听到周宏远说,“我是S省人。”这一刹那,周宏远倒有些分辨不出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算J城人,还是周镇人。他生于周镇,却是个私生子;他人生最重要的几年长于J城,可他在J城的家,却是程毓赐予的。如今他早已将程毓抛出了九霄云外,而J城于他而言,便再也不是家了。J城是他人生最重要,也最为魂牵梦绕的驿站,可他却隐隐明白,那并非归宿。

周宏远的话一说完,几个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古怪,又纷纷联想到高层会议上的种种传闻,表情皆是精彩异常。周宏远心中烦闷,他低声告了别便去吃饭。

万清餐饮会所是专门面相万清中层以上领导、以及宴请客户的,厨师水平高超,无论是西餐还是中餐,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周宏远一个人坐在餐桌前,他少有这样寂寥的时日,素日的应酬让他提不起精神,此时自己地位敏感,无人宴请,却更加烦躁不堪。

周宏远的胸腔仿佛开了个窟窿,每一个举动都呼啦啦地往心脏里灌着冷风。周宏远没吃多少,便招呼服务生撤掉了。离开时,他懒得等电梯,便推开应急通道的门,却在下一秒停住呼吸。他听到楼梯口里,女声充满轻蔑,“你知道么,那个周宏远竟然不是北京人,平时装得那么像,结果是S省的,连自己是哪个城市的都不敢说。”

电话对面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周宏远听不清,几分钟过后,那位女同事继续,“呵呵,准是个小县城出来的,没准儿是哪个村里来的呢。我就说嘛,平时越是拿腔拿调、一身名牌的,其实出身越差劲。啧啧,怪不得题案被驳回呢,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人能有什么眼界?上北大又怎么样,美国回来的有有什么,原生家庭你懂不懂?有些东西,一出生就注定了……”

女同事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到最后,周宏远已经听不太清了。他脑子嗡嗡地作响,却不忘顺手关上安全出口的门,朝电梯走去。

大雨还在继续,雨刷勤勤恳恳的工作着,玻璃外却仍是一片模糊。北京城的晚上本就堵,更何况还是个下着暴雨的周五,宽大的马路成了停车场,车辆像是一只只蚂蚁,密密麻麻的堆在一起。

周宏远愈加烦躁。潮湿黏腻的空气,“哗啦啦”的大雨,不时劈过天空的闪电与沉闷的雷,这是他最厌恶的一切。他把头埋在方向盘下,右手握起拳头,奋力地砸着挡风玻璃。直到一只手砸得生疼,直到泛起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仍是不知停息。这一刻,他后知后觉,自己真的是无法忍受一个人的雷雨天的。他早已淡忘了那场意外的细节,却犹记得无数个夜晚,缠绵在心头最深沉的恐惧。这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写入基因。

周宏远无力地看着一只又一只扭动在马路上的蚂蚁,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像兔子,又像小鹿,在时间与空间的枷锁中,妄图摆脱这具肉身。没有人能拯救他的懦弱,没有人能填补他的空虚,更没有谁会在家中等待他的归来。

这些年,他与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城市做,爱,他们听着窗外的暴雨声,在宽大的床上嘶吼,他们在潮湿与阴郁中燃烧自己,却从没有一次,没有一次的结合,能让他暂且忘了心脏漏出的空洞,更没有一次的相拥,能缓解他全部的烦躁。

七点半的时候,周宏远终于顺着车道驶出这座以北京为中心的停车场。回到家,他连鞋子都没脱便倒在床上,余光一扫,落在书架上,是本不曾阅读过,却陪了他整整十年的书。他带着程毓的这本《月亮和六便士》从J城来到北京,从北京飞往纽约,又从纽约回到北京。他几次搬家,却从未将这本烧不动、煮不烂的书丢弃,没什么意味,仅仅算个念想。

或许只是这冥冥之中的偶然一瞥,或许是今晚的暴雨与空虚让他冰冷残忍的心有所松动,又或许是职场的挫败与同事的轻视令他脆弱难堪,他竟放任自己打开了那本尘封多年的书,紧接着,从泛黄的书页中,他拿出了程毓那张拍摄于太华湖的老照片。

尘封的不仅是书与照片,更是他浓郁而沉重的感情,以及那份缺席已久的良知。他望着程毓含笑的面容,盯着那双温柔的眼眸,挫败、不甘、委屈、落寞、甚至是悔恨,一时间全部打翻,他慌乱的拿起书,却发现了夹在书本中的便签。

便签已变得又薄又黄,拿在手里几乎要脆裂开,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行行钢笔字更被岁月冲刷,只剩下淡淡印记。

“要记得在庸常的物质生活之上,还有更为迷人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就像头顶上夜空中的月亮,它不耀眼,散发着宁静又平和的光芒。”

周宏远心里突然响起钟鸣,起先声音不大,最后却仿佛要将他整个震碎。他浑身颤抖着,往日的一幕幕,顷刻之间涌上心头,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闪着,他头痛欲裂,用力地砸着自己的太阳穴,却徒然无功。

挣扎与绝望后,周宏远做出一个荒谬到可笑的决定。他不曾收拾行囊,将照片和便签重新夹回书里,拿起车钥匙,朝J城而去。

这一刻,他打破了自己长久以来所有的理性与强硬,只想拥抱那轮多年不曾仰望过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四千三百多字,删删减减好多次,不是很满意,有时间也许会修改一下。非常抱歉没能写到程毓出场,我这边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实在太困了,下一章再写吧!

第66章

四百多公里的路程,近四个钟头的奔波,零点时分,周宏远的迈巴赫终于稳稳地停在了程毓家楼下。

连绵的大雨一路从北京下到J城,周宏远没带伞,打开车门的瞬间,大雨从天空重重砸下来,仅仅是跑到楼道口的工夫,他剪裁得体的亮黑色西装就已经淋得湿透,头发也无力地趴在头皮上,而一张英俊的脸上,雨水则顺着五官唰唰地往下淌着。

周宏远红着一双眼睛,他用力地拉了两下楼道口的大门,却徒劳无功,他仰起脖子,目光急切地攀上那熟悉的窗户,却只有一片漆黑。

周宏远的手覆在对讲机上,迟迟不敢按下。他本就欠程毓良多,又哪里有立场让扰人清梦?

冰冷的雨水顺着周宏远的衣领灌进他的衣服里,精致的面料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他用力扯了扯深蓝色的领带,顺势解开衬衣的前两颗扣子。

几天来的沉闷、烦躁,一整晚的劳碌奔波,在此时的无助中显现无疑,周宏远的太阳穴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蜷起拳头,用力地砸向自己的头,却只得片刻的缓解。

整个小区都像是睡着了,天地间,只剩下雨水哗哗与风声沙沙。周宏远再顾不得什么体面与教养,他蹲在楼道口的铁门前,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反正他早已像条狗,再没有半分体面可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周宏远已经适应了这冰冷与尴尬,身后传来一阵“唆唆”的声音,像是衣服布料间相互摩挲,随后,他听到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说道,“怎么大晚上站在这里啊?家里没人么?”

周宏远的心跳突然漏了几拍,这声音太过熟悉,可他却不敢去认,生怕只是场空欢喜,更怕那魂牵梦绕的人会扭头走掉。

程毓四五百度的近视,镜片上潲地全是水,他看不清眼前蹲着那人的长相,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黑。他瞧那男人可怜兮兮地,心有不忍,把伞往前推了推,挡住了漫天大雨。

周宏远堵着门,程毓进不去,却没催促,人人都有落魄无助的时候,况且自己又不急。

天地都静了,一切成了虚化的背景,周宏远死死盯住眼前那人的鞋子,他不敢抬起头,不敢出声,甚至连粗重的喘息声,都刻意放地轻缓了。

过了许久,程毓才轻轻叹息,从兜里掏出钥匙,在那男人面前晃了晃,“叮叮”作响,他声音轻快,“你挡在这里,我怎么给你开门啊?”

周宏远分辨不出程毓有没有认出自己,他的心脏狂跳着,紧接着,他缓缓抬起眼睛,而下个瞬间,程毓手中那把黑色的伞,“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大雨径直向他们身上泼去,而那“刷啦啦”的声音,仿佛全然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漆黑、静谧。

周宏远死死地盯着程毓的脸,就着楼梯口黄色的暖灯,贪婪的描绘着程毓的每一寸肌肤。

程毓上身穿着白色衬衣,**是条牛仔裤,单肩背着个黑色的书包,看上去沉甸甸的。他戴了个金丝细框的眼镜,很衬他白皙的肤色,整个人显露出斯斯文文的气质。他的眼角虽爬上了一条条的细纹,头上也冒出了白发,可不仔细看,哪里像个快四十的人,分明就是个还没走出校园的研究生。

周宏远吸了吸鼻子,时光似乎在程毓身上定格了,不见年岁的增长,反而更显轻盈、年轻起来。也对,没了自己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负担,程毓自然活得轻松快活。周宏远自嘲地想着。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心头纷纷翻涌着酸涩与苦楚,五味杂陈,百般感受一路向上泛,鼻子和眼眶不禁都熏红了。

周宏远瞧程毓在大雨中站得辛苦,心中不忍,站起身将程毓丢在一旁的伞拾了起来,撑在程毓的头上。

程毓眼眶中的泪水盛满了,睫毛细微的抖动了两下,像是狂风暴雨中,蝴蝶无助地扇动着翅膀,紧接着,一串儿泪珠随雨水一并滚落,打在两人的脚边。这一刻,程毓心中难堪不已,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时至今日都这般没出息,整整十年,还要为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羊狼难过,而难堪之余,更是绵长的愤怒,他多想拽着周宏远的领子,将他摁在墙上,质问他到底为何要不辞而别,又到底为何要抛下自己。

可程毓不能。他已经不想在这个白眼狼面前更难堪、更丢人了。他笔直地站在雨中,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他盯着周宏远这张陌生至极的脸,似乎要将这成熟与精致的皮囊下,一切的肮脏与龌龊都印在心里,又仿佛是审视着他破败而低劣的灵魂。

周宏远抹了一把脸,他想叫一声“叔叔”,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还配不配叫他叔叔,更不知道程毓还会不会接受自己。

秒针拖着长腔在石英表中艰难的移动着,程毓略略撇了撇头,声音不似起初温柔悦耳,而是蕴藏着无限的冷漠与生硬,“让一让,你挡着我了。”

周宏远的心猛地疼了一下,仿佛有针在扎,他明白,在程毓心中,自己比起萍水相逢的落魄路人,仍是不如的。周宏远欠了欠身子,垂着头,为程毓撑着伞,而程毓则是熟练地将门卡朝感应器上一挥,铁门“啪”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