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贺熙华今日只觉得自己分外幼稚,应完忍不住笑了出来,“陛下今日召臣,所为何事?”

珠镜殿被轩辕曜着人重新修葺布置过,他们所在的这间原是崔后的寝殿,如今却充作书斋,临窗摆了张罗汉榻,二人分坐两端。

轩辕曜半倚在榻上,看着贺熙华僵直的背脊,低声道:“昨日朕去了终南行宫,想必你也听闻了?”

贺熙华并未否认,点了点头,“臣本无意窥伺帝踪,不过家父领殿中监……”

“恐怕长安一半人都知晓了,朕没怪你的意思。”

寒冬料峭,轩辕曜体格强健,不惧寒暑,故而仍开着轩窗,未点炭炉。可贺熙华本就文弱,加上前些年伤病连连,此刻已冻得鼻尖发红,手脚冰凉。

轩辕曜这才留意到,忙起身将轩窗阖上,又命小黄门点暖炉,再将他从泗州带回的提梁铜袖炉取来。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贺熙华瓮声瓮气道,“不过臣仍是要冒死进谏,陛下虽龙马精神,也得保重龙体。”

轩辕曜从守让手中接过袖炉,忙不迭地塞到贺熙华手里去,见榻上并无被褥,便将自己的玄色常服褪下,给他披上。

贺熙华刚觉一阵温热,一眼就瞥见肩上五爪飞龙,吓得一身冷汗,赶忙褪下,“臣不敢。”

轩辕曜不悦道:“当年在泗州,朕对着你下跪都不止十次,这时候谈僭越太迟了些,朕命你先穿着。”

第80章 第九章:色令智昏

谏议大夫与皇帝纠缠一阵,精疲力尽,最终也只能披着龙袍和越发不讲规矩的皇帝周旋。

二人坐定,宫人也送来热气腾腾的羊羹和姜茶,悄无声息地告退,最终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四目相对。

“崔简之事,大将军是何看法?”轩辕曜单刀直入。

贺熙华抿唇,摇了摇头。

轩辕曜与他相识日久,对其可谓了解颇深,他一举一动深意都颇能领会,贺熙华此人有问必答,更信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像今日这般含糊其辞、闭口不言,多半就是牵扯甚大,不便言说。

“他隐而不发,难道另有图谋?”轩辕曜心念一转,“他是想逼朕,要么就傅淼案惩治朕的亲舅舅,要么就要在用兵一事上就范?”

贺熙华依旧蹙眉不语,轩辕曜难免有些泄气,心道,“他这么缄口不言躲是非,如何让朕与他开诚布公?可他一言不发,也总好过立时要朕给他一个交代……”

轩辕曜心不在焉,贺熙华却仿佛天人交战,最终缓缓道:“陛下熟读经史,应当知晓晋之故事?”

“哦?”与晋相关的典故千千万万,可轩辕曜并未想到退避三舍、秦晋之好,而是瞬间想到“三家分晋”四个字,心中惊涛骇浪,却只是微微直了直身子,“朕本以为大将军想做霍光,如今看来所图不小,伊霍都满足不了他了。”

贺熙华苦笑,“自从陛下归位后,伯父便与承恩伯府生分了,上次父亲让爵一事更是彻底触怒了伯父。就连我向陛下禀报的这件事,也是我安插在贺府的探子冒死来报。”

“哦?你都会在大将军府上安插细作了,回京之后颇有进益。”轩辕曜见他不再句句称臣,心中熨帖,“只怕你伯父不仅做不了韩赵魏三卿,怕是要做智伯了。”

贺熙华又羞又愧,垂眸不语。

“太后怎么想?”轩辕曜刚问出口,便摇了摇头,“她不怎么想,哪怕是先帝在时,她都对先帝阳奉阴违,对大将军言听计从。何况是朕呢?她也是糊涂,先帝临终时扶正她,给了她太后之位,九州之内,怕是连朕都不如她尊崇。何必舍了太后不做,去做长公主、大长公主呢?”

“毕竟贺氏与太后血脉相连,而陛下却是元后所出,难免一下子就分了亲疏……”贺熙华喃喃道。

轩辕曜冷哼一声,“若是你伯父允诺她,不废去她太后尊位,或是待她薨了后再僭位,亦无不可。”

他突然又想起大明寺那尊童子像,心中又是阵阵泛酸——母后父皇先后归天,几个异母姐姐本就不亲近,又早已出嫁,宫中的正经主子只剩贺太后与自己。虽说贺太后早先是存了待自己如同己出的心思,可一旦察觉到自己对贺党的警惕后便慢慢疏远,但归根结底也谈不上亏待自己什么,直到自己被扣上一个“不肖”的罪名放逐云中……

见他怅然若失,贺熙华坐在这珠镜殿中,自然也猜到他心结,缓缓道:“姑母妇人之辈,哪里有多少见识,不过是谁顺着她,说些爱听的话,她便觉得谁孝敬她、对她好,她便为谁做主撑腰。”

“遗命太后垂帘听政,并指令她娘家人做顾命大臣,虽说子不言父过,可朕不得不说父皇已经色令智昏到了昏聩的地步。”轩辕曜撇了撇嘴,“只恨父皇原先并非储君,皇祖父只将他做寻常闲散王爷培养,忘了教导他帝王之道,才招致如今这等局面。”

贺熙华只当未曾听见他大放厥词,只反问道:“何等局面?”

轩辕曜叹了声,“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贺熙华忍笑点了点头,“确实。”

许是有阵子未见他展露笑颜,轩辕曜只觉他这笑如清风朗月,将这些时日心内阴霾一扫而空,禁不住也跟着笑了。

二人颇有几分傻气地对着笑了几声,又同时喟然而叹。

如今的景况,可谓是两方均不上不下——贺家把持朝政十年,树大根深,朝中党羽近半,难以再进一步,不管是封侯九锡,都仍差一口气,却因为天灾人祸,士林民心均有所背离;皇帝虽以三元之荣归返帝京,原先不肖不贤的污名基本被洗去,却也举步维艰,年近二十,亲政却遥遥无期,兵权人权财权一样都不在手上。

但不论是贺鞅还是皇帝,一时间想把对方置于死地,也皆是不能。故而不得不日日相对,心中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却也不得不笑脸相迎。

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更不知其间,又有多少人会粉身碎骨。

贺熙华迟疑道:“我倒是觉得堂兄此番出征,颇有几分诡异,以我之见,他并不是贪恋权位之人,此番执意领兵,恐怕另有缘故。”

轩辕曜本就有些猜疑,听他这么一说,立时道:“朕与你英雄所见略同,朕已然有些猜测,只是不曾验证,不过事关重大,熙华切莫为了家中和气为其遮掩。”

“臣当真不知。”贺熙华神色也凝重起来,“堂兄过于警觉,先前派去的细作均是一无所获,只知某一日堂兄从画舫回来便闷闷不乐,至此再也不去烟花之地。”

轩辕曜禁不住笑出声来,“怎么,那青楼女子竟如此有气性,宁愿继续在那火坑里,也抵死不从?贺熙朝为人虽讨厌,可到底是个青年才俊、王孙公子,朕看这青楼女子,怕是来头不简单。”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端起茶盏掩去唇角微笑,“朕明白,他是想做庄蹻了。”

庄蹻——楚将,率军占领滇地,后来秦亡楚,无家国可回,遂在滇地称王建国。

“臣在想,”贺熙华起身,在他膝前缓缓跪下,“事态还远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难道就没有变通之法了么?”

他半张脸映着月光,半张脸埋在阴影中,那一瞬间,在轩辕曜心中,就连曾号称玄启第一美人的贺太后都难及他姿容万一。

可他与先帝到底不同,没有立刻应允他,而是踌躇道:“不如各退一步?”

第81章 第十章:各退一步

轩辕曜觉得自己真是个存天理、灭人欲的千古圣君,缱绻月光、绝代美人,在如斯旖旎境地,竟还能克己复礼,以江山社稷为重,未被牵着鼻子走。

“朕是不可能让贺熙朝再染指兵权的,”轩辕曜冷酷地将他托起,将他拉到自己这一侧坐下,“贺鞅已经手握禁军,若是贺熙朝再将地方上的守军收入囊中,邓氏之祸恐怕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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