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安一盏
吕居正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亏,干瘪的唇上下翻动唾沫横飞,慷慨陈词随着叙述连苍白的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在他的描绘中,四皇子俨然是一个无耻小人,手握重权却辜负陛下托付,一心为着私利着想。
“益州太守没有夸大其词,益州城被河水淹没了大半,灾民食不果腹,甚至易子而食,臣就亲眼所见一个男孩被人掳走,父母一路追赶却因为体力不济摔倒在路旁…”
“莫说是人了,就是燕雀都时有薨在路旁,被人捡去吃了。”
“益州太守将城中仅有的粮食拿出来,设粥棚赈济灾民,倾其所有也不过是让益州不至于陷入全城付丧的地步。”
“且臣等取道惠州时,发现惠山山顶竟被人力削去大半,惠州安抚使要在惠山山顶修建瑶光观,臣向工匠打听,竟然得知那是惠州安抚使要给陛下修建的道观!”
“陛下,荒谬啊!!”吕居正气得左右摇摆,声音提高了两个八度,胡子都跟着抖动。
本来是专心骂四皇子的,一个不留神连陛下也受到了波及。
皇帝面色不虞,撂开眼皮斜望着晋王,目光如炬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责难,顾昇一软跪道在地:“父…父皇。”
他也没想到吕居正还能活着回到望京啊。
他跟太子争夺皇位,但却稍有不同,太子多谋善虑,又有经世济民之才虽然因为建元帝猜忌一般敛声不语,但动摇钦朝根基的大事,太子宁愿违背建元帝也会让事情重回正轨,朝臣不是傻的,因此太子的声望日隆。
猛虎枕畔岂容他人酣睡?太子声望与日俱增,那他这个皇帝又该置于何地,建元帝愈发厌恶太子,再加上一个失宠多年的周皇后也不足为虑,他跟贤妃都善于取巧,最擅长揣度建元帝的心思,也得了不少实惠的好处。
也是因为这个缘由,顾昇刹那间就看出了建元帝舍弃之意,在他的皇帝名声面前,他不过是一枚弃子,建元帝本就是这样冷漠无情的帝王。
“什么瑶光观?”建元帝语气低沉,暗含怒意道,“晋王!”
“是惠州安抚使想给父皇贺寿,让工匠做的,儿臣不察请父皇降罪。”晋王心如死灰道。
“晋王你大胆!”建元帝重重一拍龙椅扶手,沉声道,“把他带下去除玉带,削去晋王封号,禁足王府,无诏不得出。“
太子唇角微微一撇,似是觉得有些好笑,这对父子如出一辙,建元帝弃车保帅,顾昇也把惠州安抚使丢出来当替死鬼。
“惠州安抚使…”建元帝眸光在太子身上打了个转,改口道:“降为惠州知州,罚俸禄三年。”
“陛下,瑶光观。”吕居正急忙道。
建元帝手掌微微竖起,正气凛然道:“爱卿不必多言,传旨惠州,令惠州知州即刻停止修建瑶光殿,遣散工匠、役夫。”
吕居正来不及吹捧建元帝,又追问道:“益州水患已不能再拖延了,不知陛下遣何人前往?”
“臣以为,吕大人既为山匪扣押,可见流民叛乱,民不聊生,长此以往天灾必生人祸。”都察院御史道,“为今之计,只有立即遣熟悉水情、惯于安抚百姓的良臣前往。”
“臣附议。”
“臣附议。”
又有人再提了开粮仓户部动用国库赈灾的事,建元帝肉痛不已,也只能颔首。
朝堂上安静一瞬,显然众人又想到了一处去,但是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大理寺卿曾澹延轻叹一声出列道:“臣以为水情严峻,益州太守又已被处斩,望京临设的水政大臣恐不能平定益州。”
这场水患再加上安抚流民恢复生计,总要数十万两白银才能平息,各级官员层层盘剥到了益州手里只怕也剩不了多少,指望建元帝再拿出来一笔银两不太可能,事情不能一次解决,必后患无穷。
“臣请旨,由皇子亲往。”大理寺卿还是开口了。
众臣垂首不敢言,益州的情形在吕居正口中已是濒临崩溃,顺民不再,无论哪位皇子前去都有受伤的可能,倘若…他们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皇帝视线在太子和七皇子身上转了一圈。
太子势力坐大,绝不能让他再添民望了,
”老七…“皇帝有了决断。
七皇子早就在心底瑟瑟发抖,闻言打了个摆子,比四皇子还绝望几分,四哥外祖家就是惠州安抚使,刚降的惠州知州,做惠州安抚使的时候手握兵权至少不会让四哥躺着回来,他就不一样了。
那个地方有山匪流民,还有水患啊。
“孤暽,还是你去一趟吧。”建元帝道,“朕封你为总河大臣,户部拨款粮草由漕运跟上,你明日就启程吧。”
”是,父皇。”七皇子面如土色。
“陛下…”大理寺卿颤悠悠道。
“不必再言了,朕相信暽儿能处理好的,是吧?怡王。”建元帝威严问道。
“是父皇。”七皇子欲哭无泪,“儿臣必不辜负父皇期望。”
太子一言不发,退朝就回了太子府。
七皇子连忙入宫跟宸妃商量对策去了。
*
太子府鸦雀无声,静寂一片,唯有蝉鸣的聒噪声不知疲倦的响着,像是抻到极致紧绷弓弦上的游风,每次拂过都令人心惊胆战。
“太子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谁也不见。”太子妃走在前面,微侧身跟落后一步的旁边的人说着话,秀眉微拧露出几分担忧神情,“午膳还没用呢,本宫也不知道他肯不肯见你。”
“您不用担心,臣只是来开解一二。”一道如玲琅碎玉落于银盘上的清朗声音响起,略压低了声音透露出几分亲昵,令人心生好感。
太子妃心神稍松懈了些,唇角微抿起一个和气的浅笑。
“殿下。”太子妃将他引入游廊,自己就不再上前了,身着月白色云锦袍的身影叩响雕游龙纹书房门,等了片刻,未听到回应,自己推门进去了。
“你倒是有胆量。”太子大半身影拢在阴影里,眼皮微垂着声音低沉道,“便是你哥哥,太子府的统领也不敢擅入孤的书房。”
“殿下。”容从锦恭敬行礼,起身唇角含笑道,“瑞王殿下午睡要醒了,臣还得回去陪瑞王用午膳呢。”
太子没再说什么。
”四皇子负伤而归,短时间内再无与您争锋的能力,太子殿下已经达成所愿,又何须愁眉不展呢?”容从锦问道。
太子顿了顿,手指微微收拢低声道:“父皇派了老七去益州,他信不过孤。”
“但是…”太子苦笑一声,“老七根本没这个能力,受苦的还是益州,刘泉霖已经被冤杀,他倾尽全力护住的益州还是保不住了。”
“孤要请旨,亲去益州。”太子平淡道,纵知此行备受父皇猜忌,他也不得不去。
”臣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容从锦上前两步,站在茶床前的不远处,”殿下万万不能去。”
“七皇子未必想去益州,他必会想尽办法推脱,这桩差事多半还是落到您身上…”
太子眼前微微一亮,容从锦刚开口就打破了他刚升起的些许念头,“您却绝不能顺水推舟的应下。”
“为何?”太子沉声道。
“皇权威严,手握生杀大权,无可匹敌。”容从锦语气依旧温和道,“钦朝,不会有两位陛下的。”
太子抬眸寒光掠过,“是么?”
容从锦却像是没听出太子语气中冷意,微微垂眸恭敬道,“七皇子在朝中势力远不如四皇子,恐怕会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陛下年纪大了,只希望得到长生之术…”容从锦道,“臣听闻,宸妃娘娘在青州等地找到了一位老神仙的踪迹。”
前世这位“老神仙”可帮上了七皇子不小的忙,让七皇子的地位几乎能与四皇子并肩,倚靠陛下的信赖,七皇子暗中收拢了大笔金银,再用重利笼络朝臣,七皇子、四皇子和太子此消彼长甚至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
若非建元帝骤然薨逝,太子在乱局中迅速掌控了局势,将积弱多年的钦朝缓缓推上山脊,只怕钦朝就要有亡国之患了。
不过多年皇子争斗,国库空虚各地官员繁冗无能,太子实在是极为艰难…他重活一次,也希望能提前为太子扫平阻碍,充盈国库。
至于官员,如今朝堂上的这些老臣,还有一些能用的,暂时不会像前世尸位素餐,只知道站队奉承皇子。
“若是世上真有长生之术,太宗、礼宗等长生不老,又哪用得上皇子继位。”七皇子在找什么神仙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太子嗤之以鼻,极为嘲讽。
“太子说的是。”容从锦垂首道,“只是长生一事虚无缥缈,陛下对道观仙道的渴慕却是真实的。”
“太子殿下多年来为钦朝殚精竭虑巡视凉州、永州边防,又料理了泉州受海寇侵扰等事,已经是名声显赫,百姓宾服了。”
太子清楚这不是夸赞,而是警告,声线低沉道:“难道孤就坐视不理么?”
他要是有办法置之不理,早就抛开手了,被父皇忌惮的日子很好过?
“自然不是。”容从锦抬眸,直视太子道,“殿下已经做了许久的贤良太子了,也该抽出些时间向陛下尽忠尽孝了。”
“七皇子为陛下寻求长生之术,殿下难道就不能做么?”
“然后呢?”太子冷道。
容从锦笑意温驯,望着太子缓缓道:“陛下在成为天子前,也曾是皇子。”
太子沉默良久,打量着眼前一袭白衣,恍若仙人下凡般清雅的公子道:“你心中果然毫无忠义可言。”
那日容从锦在他面前展露锋芒,他就开始懊悔为顾昭娶了这位王妃,这种人就像是一匹烈马,铁鞭、铁锤驯之,倘若还是不能驯服就应该趁其羽翼未丰前除去,免去后患。
容从锦图穷匕见,太子一颗心不尽下沉,只道顾昭驾驭不住这匹烈马…他的幼弟满心爱慕难舍,容从锦心底却只有定远侯府权势,他们之间微妙的局势,完全是因为自己太子的地位,若是地位被打破,容从锦在顾昭面前就不会如此温顺了。
“殿下谬赞了。”容从锦莞尔。
“倘若依你所言,孤去寻什么神仙,七弟也不肯去,那谁来安定益州?”
“臣愿以东宫臣属的身份,代殿下前往。”容从锦收敛笑意,拱手恭敬下拜道。
“你…”太子阂眸,没再说下去,容从锦或许会玩弄权势,但金尊玉贵的长在望京,又如何知道治理水患呢。
容从锦并不恼:“益州水患由来已久,盖因水流冲刷,泥沙积压,时日一长抬高河底,历任官员又只知道一味的修高河堤不敢擅动。”
“每隔几年九洲河堤就会小范围的冲垮一次,带来沃土千顷,百姓见了沃土就会移居冲刷出来的新和河畔,无论益州太守如何严令都不肯搬迁。”
“以至于每次九洲河堤溃败,都会死伤无数平民。”容从锦道,“与其一味加高河堤,不如让河流改道。”
“河流改道?”太子反问道,仿佛听见了极为荒谬的事情。
“九洲河上引清河,下接涣江,因地势曲折得名九洲,强征役夫改道河流自然是要耗费数十万两,征近十万役夫的浩大工程。”
“但若能借水利,让九洲河引过永定再接涣江,益州水患可平,益州百姓可临近九州河耕种而不受水患困扰,下游惠州亦可受利。”容从锦上前,用手指蘸着茶,在桌面上随手勾勒出九州河和两侧地势、县郡城池,手指微微一划,九洲河扼襟控咽的狭窄关要轻折打开些许,下游水流平缓。
太子眸光闪动,他并不是只知道朝堂争斗的寻常皇子,而是真正走过钦朝的山河,知道容从锦谋划若是成功,能给益州甚至是附近几个州带来多少良田、百姓生计。
“顾昭离不开你,你不便前往。”太子不动声色的记下桌面逐渐干燥的水渍勾勒出的河流地形,语气温和几分道,“孤会派信得过的臣属前去,你放心。”
“臣会跟瑞王商量的。”容从锦道,“殿下不必信得过臣,信得过瑞王就足够了。”
他甘愿为太子的皇位耗费心血,难道为得是太子的封赏么?
第27章 须作一生拚
轻薄锦被团成一个棉花球被一个身型清俊修长的少年揽在怀里, 他睡觉不老实蹬了半圈,踹飞了一个粟玉枕斜躺在床榻上,露出一截雪白劲瘦的腰, 像是丝绸包裹着的钢铁, 流畅又带着隐约的力量感, 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 睡梦中还不时嘿嘿笑上两声。
容从锦侧坐在拔步床边上,望着他拢在暖煦阳光下的睡颜片刻,徐徐垂首在顾昭唇角下方印了一个吻, 淡色的薄唇落在顾昭唇角上光影涂抹着他的姝丽侧颜,携着难言的眷恋爱慕, 少顷若无其事的直起身, 手里握着一把泥金松间团扇, 轻轻给顾昭扇着风。
太子霁月光风的外表下自有君王一脉相承的狠戾, 他这个时候强行出头只怕太子已经留意到了他,日后…难免太子对他动了杀心, 可是好像也不要紧了。
忽然想起看过的书, 佛语说, 你有多爱那少女, 徒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雨打, 只愿她从桥上走过, 我能再见她一面。[1]
他却不在乎是否能再见顾昭, 只愿他能当真成为这石桥, 让顾昭踩着他的脊背平安度过这乱世,在太子的羽翼下安稳一生做他的富贵王爷,或许再娶一位不必太美, 像太子妃一样和善的王妃和他共度余生。
容从锦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眸似一泓湖底躺着坠落星辰的秋池,温柔的光在水波潋滟间轻盈荡开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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