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寒城
裴珩都饮完了一盅茶,见这鸦雀无声死气沉沉的场面,笑着提醒:“诸位,怎么不继续?”
他们面面相觑:“这……”
一年轻官员起身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就着方才的话题说道:“皇上、丞相大人,下官恰恰以为,谢云旧案应当重审——”
此言一出,在场四座皆是一惊。这可是丞相府。
裴珩将视线投了过去,发现这人就是上次在陵阳殿前以头撞石狮的秦焦,他的额角上还留着一大块疤。
裴珩闷嗤:“哦?为何?”
秦焦振振有声:“一来,百姓对谢云之死多有怨念不满,民间一直有‘朝廷逼死忠良’的说法,究其原因,是谢云当年未等结案就自刎谢罪,留下许多疑点无从查证,草草结案,遭后人口舌。此番若能重审,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将谢云叛国通敌的罪证一一补足,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二来,旧案既是谢瑾要复审,那不如正好借此机会,反将他一军:向天下昭告谢瑾就是谢云的亲外孙,乃通敌叛将之后人,与大雍皇室划清界限。如此,亦可解皇上多年心头之患。”
这人一本正经、清高阔谈的模样倒是有些像谢瑾;可此等恶毒心肠,混淆是非的本领,连裴珩都要自愧不如。
裴珩的脸色逐渐变暗,可待到秦焦说完,他又迸出一声大笑,抚掌称奇:“相父,这人实在有趣,是个人才!”
司徒钊也跟着哈哈笑了起来:“皇上眼光独到,他的确是个可用之材。”
其他官员反应过来,也连连跟着赞许。
“秦大人方才所言,是已然断定谢云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那倘若谢云当真无罪呢?难道,秦大人是打算靠捏造伪证来一一补足谢云叛国的证据么?”
一阵清丽的女声穿过屏风而来,虽不够响亮,甚至还有几许温婉,但足以振聋发聩。
南党中人都知相府中有位知书达理、善作文章的夫人谭瑛,不过碍于身份,她鲜少在外抛头露面。平日各路官员来府中议事,她最多也只是在屏风后旁听。
像今日这般发声,实为少见。
也实因这案子非同寻常,秦焦又在御前说了这般荒唐的言论。
秦焦也知道屏风后的人是丞相夫人。
可这里本来就没有女人的位置。
他一介六品,此时也无需对她一个女人用敬语,直说道:“谢云已然身死多年,清白于他有何用?不如利用好此局,为皇上图谋。若他真是个忠烈,也不枉他生前对大雍的一片赤诚。”
谭瑛不敢苟同:“秦大人此言差矣,清白并非身外物件,又怎可以有无用处来论之?”
“夫人——”
司徒钊这一声极其压迫,不留情面打断谭瑛道:“你先退下,去哄孩儿睡吧。”
屏风后的谭瑛没再说话,站了一会儿,影子也无奈拂去。
司徒钊很快恢复往日的神情,转头对裴珩笑说:“内子无状,让皇上见笑了。”
裴珩往那屏风瞅了一眼:“无妨,谭夫人也是个妙人。”
在座官员又七嘴八舌讲了些朝中无关紧要的事,惹得裴珩眼皮一阵阵发沉。
眼看就要三更,他撑不住,起身要回宫。其他人见状,也忙不迭起身出门相送。
一走到庭院,众人就察觉到今夜东边的夜空似乎亮得有些不大寻常。
抬头一看,距相府十里开外的地方竟蹿出了一条通天火龙!
烈焰熊熊,火光几乎把半个建康城都照得通明。
“这大火是从哪冒出来的?”周围无不瞠目结舌,议论起来。
“看起来像是春乔戏院的方向……”
“那地方哪来的戏院啊,烧着的分明是刑部东衙门——”
裴珩眉头深拧,心想都不对。
戏院和刑部衙门都没有这么高的楼。
糟了!
他心中料想不好,加快脚步往外走。
正好碰上齐光迎面赶过来禀报:“皇上,审刑院半个时辰前走水!其西阁已烧毁了一半!潜火军早已赶到,但人手不够,火势尚未见小。”
“审刑院西阁?这地方平时是用作什么的?!”裴珩着急想确认这一点。
“……正是审刑院藏案宗卷宗的那幢,全是近百年来刑部和审刑院经手所有案件的文卷案牍,至少有上百万件文书,沿街又有不少商铺,所以火一烧起来,便难以控制!”
裴珩忍不住狠狠骂了句脏,是市井泼皮流氓才会讲的地道黑话。
齐光也没听明白,只说:“卑职听凭皇上差遣。”
裴珩忽想起自己白天才答应的“不插手”,硬是放慢了步子,先冷静下来:“立刻抽调殿前司的九成兵力,再让建康府尹领七百城防军,到审刑院与潜火军一同救火。”
“是。”齐光领了命要去办。
裴珩沉肩忍气,还是叫住了他:“这事交给副使办,你先去趟弄月阁。”
第16章 打算
弄月阁的院门有些老旧,轻轻一推便作“嘎吱”声响。
谢瑾睡得浅,听到灵昭又在主动给人开门,心中不免一悸,恍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披了件氅从榻上起身,见来的人是齐光,才暗松了口气。
齐光面容急切,没等进屋,先将审刑院走水告知。
“……殿下,这火来得蹊跷,谢云将军的案宗和卷宗一旦烧毁,那可就麻烦了。”
谢瑾此时也望向了东边暗红色的天。
谢云叛国案当年是震动朝野的大案,家喻户晓,案宗卷宗上记载得本就有失偏颇。
可他为谢云翻案,既走的大雍司法程序,规矩就是死的,认理不认人。天子无从插手干预,案卷少了也不行——否则,卡在审刑院复核这一道上,就无法立案。
齐光见他忧心,带着一丝侥幸说:“西阁的藏卷那么多,未必就能烧到谢云案上。”
“不大可能,”谢云将愁绪藏在淡淡的眉目间,他轻摇头:“几日前建康才下过雪,还未消融,今夜分明是有人蓄意纵火。凶手不惜在建康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也得先确保将那几本烧成灰烬。”
齐光呼吸一重:“放火烧楼,草菅人命,居然只是为了几本册子……此事多半与相府那帮奸贼脱不开关系。”
谢瑾沉默。
朝中不想翻案的人不在少数,可有这般魄力和胆量,敢在朝廷重镇衙门直接放火毁灭证据,也绝非是一般人,短时间内定没那么容易查到线索。
“火场那边的情势如何了?”谢瑾没有再纠结翻案的事,先关心起火情。
“还在扑救,潜龙司和城防军都过去了,皇上了下令,宫中除了几处必要的守卫,调集殿前司其余人全部前往城东救火。”
谢瑾一脸凝重:“可有人伤亡?”
“卑职来之前,听说已死了两个审刑院的簿长,沿街也有十来名百姓受伤。”
“城东那一带的居民多,救人要紧。殿前司是宫中护卫,没怎么救过灾,你是指挥使,此刻得去协助潜龙司调度人手,免得他们忙中生乱。”
齐光迟疑:“那殿下……”
谢瑾看起来并不为烧毁卷宗而多么心痛,只是安抚般地催促齐光:“不打紧,案卷反正都烧了,我这边也没什么可忙的,都等了二十八年,也不差这几日。但人命关天不容有失,你快去吧。”
“……是!”
谢瑾见他欲往前门折回,忽起疑多问了句:“你今夜是从正门来的么?”
他被幽禁在此,裴珩不让他和这院子以外的人接触,还派了个灵昭无时无刻不用耳朵“盯”着他。
可弄月阁毕竟人多眼杂,深更半夜要是被人撞见,免不了又要一番误会针对。
齐光平日不见得是个大意之人。
齐光忙道:“哦,皇上让卑职传信,所以便没顾及……”
“他让你来的?”
谢瑾睫羽微垂,眼底掠过微不可察的意味:“还真是个不守诺之人。等忙完,替我跟他道声谢——”
-
裴珩从相府出来后没有回宫,而是直奔审刑院西阁的火场。
本想着去督看一眼火情,可到了那,裴珩才发现这火势比从远处看要更为骇人。
热浪汹涌灼人,数十米高的西阁楼体被烧成了一只巨大的空心火笼,摇摇欲坠,时刻都有可能坍塌粉碎。
官兵不光要尽快控制火势,附近几条街上的百姓都得想办法转移。
彼时已有不少人受伤,哪怕从宫中增援了人手,一时间也是左支右绌。
亲眼目睹这般惨烈,裴珩没法只躲在一旁发号施令。
一直到月落日升,天色渐明,最大的那团火才被扑灭。
他精疲力竭,终得以喘口气,脱下了破烂的外袍,就与官兵们随意席地而坐。
又过了半刻,待到工部和刑部官员赶过来搜查火场遗留的证据,裴珩才低调上了马车回宫。
“齐光。”
齐光也累得不行,过了会才走到车帘子旁,俯身道:“卑职在。”
“他现在是什么打算?”裴珩此刻也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谢瑾的主意。
齐光顿了下,说:“殿下好像……没有打算。”
“没打算是什么打算?”
裴珩从火场沾惹了一身的火气,呼吸不畅,嘲道:“审刑院西阁这么一烧,连把纸灰都不剩,他就打算这么认栽了?”
齐光低头跟着马车走,他不善言辞,也忍不住要为谢瑾辩解上两句:“许是当时情况紧急,殿下觉得救火救人要紧,不及想对策——”
裴珩觉得都是屁话:“齐光,到底是他没作打算,还是你们没打算告诉朕?”
谢瑾行事前从不与自己知会商量。
这不足以道,他们二人在朝中依着各自势力对峙了十年,水火不容,谁又会傻到向敌人事先通风报信?
可不知是不是最近习惯了与谢瑾触碰,不自觉总生出不同的念头来,徒增心烦意乱。
以至他此刻向齐光问出这句话,都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齐光:“皇上明鉴,殿下和卑职皆不敢对皇上有所隐瞒,句句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