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寒城
“那这世上还有谢瑾吗?”裴珩质问的声线极冷。
袁太后又是一怔。
裴珩已走到了谢瑾身前:“母后让皇兄换个身份避于佛门, 要他与从前那个为社稷苍生而计的谢瑾再无瓜葛,与那帮扬言要杀死他的人,又有何异?那样他好歹不用背负个苟且偷生的名声。”
谢瑾也意想不到裴珩会说出这些。
他与裴珩本是完全不同的人,本以为他会喜欢自己, 是贪图皮囊, 欣赏才干,日久而生情,但从未奢求过他会真正懂自己。
可至少这一刻, 裴珩比他更懂自己。
裴珩回身看了眼谢瑾,面上的冷峭之色陡然一消, 反而泰然自若,平静稳声道出一句:“何况朕与皇兄,早已情深相许。”
说罢, 裴珩突然掀起膝前皇袍,也在谢瑾的身边并排跪下,朝袁太后磕头伏地求情,但看起来更像是顶撞:“还望母后能成全儿子——”
“阿珩……”谢瑾心神刹那失守,耳畔只剩下了裴珩的声音,不断回荡撞击。
袁太后一下没站稳,脚下失力往后退了几步,若不是被嬷嬷及时扶住,险些就要摔到在地上晕厥过去。
她发颤艰难地抬起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们……你们果真是!”
两边的嬷嬷忙帮着顺她胸口的气,连声劝了几句“太后莫要动怒”“身子要紧”。
裴珩等她稍稍缓和过来,一副好整以暇,跪在地上冷声直言道:“所以母后今日要皇兄落发出家,保他为假,试探为真。”
袁太后两眼昏花,坐在椅上捂着胸口,手中还紧捏着佛串:“纸岂能包得住火?……你们能堵得住宫里人的嘴,可谢茹一死,举国上下非议,哪怕是无都能生出有来!皇帝却视若无睹,一味庇护,哀家心中如何不疑?事关皇家体面,哀家又岂能坐视不理?”
她为此的确是找了个稳妥体面的好办法。
退可暂保谢瑾性命无虞,稳定朝局;进可澄清兄弟二人的关系,也好断了他们对彼此不该有的念头。
可万没想到,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他们都不领情。
裴珩:“那母后如今既然已经知晓实情,就不必费神疑虑了,也不必再理会了。”
“荒唐……!”
珠子已在崩落的边缘。
袁太后嗔怒不解:“哀家能成全得了你们,可这世道如何成全你们!你乃一国之君,怎可忤逆臣民之心率性而为?阿珩,你就算喜欢男子,弄月阁曾养了那么多貌美懂事的,你又怎么偏生要与……”
她已气急,可还是没将“北蛮”二字说出口,没当着他们的面,将一些事道破点明。
她捂着心口咳嗽几声,失望地看向了谢瑾。
谢瑾心中微颤,半晌,承不住她这样陌生的视线。
他低下头,嘴唇翕动道:“眼下还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大雍外患内忧——”
话音未落,殿外随即就传来了一阵高亢急切的声音:“皇上,惠州告急!惠州告急——!”
“定安军八千前锋在瑶谷遭到伏击,昨夜大雪封道,八千将士至今下落不明!”
裴珩骇然一震,忙起身去接过军报:“八千前锋?那都是定安军最精锐的部队,于震洲怎会这般大意!”
谢瑾也焦急,立刻起身去看。
“于将军已与乌兰达鲁在惠州边界交锋了一月,本来这次打算是从瑶谷以南,与西面的鲁家援军合力包抄敌军,是个万无一失的计策!”
信使说着,不知为何看了眼谢瑾,咬牙切齿:“可孰能想到……军中竟然出了叛徒!”
“叛徒!?”
……
惠州大营,军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于将军,副将骆小山勾结敌军,将行军路线提前透露给乌兰达鲁,害得八千兄弟被围困于那雪山之中!而今我军进退维谷,尚不知当中是什么情况,若是贸然进攻营救,定然会陷入被动局面——”
于震洲紧捏着酒壶,指节“咯咯”作响。他身经百战,眼下一时也难以决断是否该出兵前往救援。
这八千前锋是定安军的主力精锐,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于公于私,都不应轻易舍弃。
可此时不利因素太多,叛贼骆小山只怕已将所有军机都透露给了乌兰达鲁,他们带兵贸然前往瑶谷,多半会得不偿失。
他灌了半壶酒下肚,沉声道:“军中在此等紧要关头出了叛徒,是我这主帅御下不严,难辞其咎。”
“骆小山自己要投敌叛国,与您何干?”
“是啊,要论缘由,那骆小山从前是谢瑾麾下门客,平日便总将谢瑾挂在嘴边,对他很是钦佩忠心。他多半是近来得知了谢瑾身世,因此不等乌兰达鲁许诺他好处,便主动倒戈投蛮了!”
“不过谢瑾竟真是北蛮人?军营里不少人都受过谢瑾的恩惠,与他并肩作过战,以他昔日的威望,保不齐还会再出几个骆小山之辈啊……”
于震洲将酒壶猛地拍在桌上,打断了众将领的猜测。
“无稽之谈,休得再妄加议论,动摇军心!若再有让我听到此等犯上言论,一律按军法处置!”
“是,将军……”
营外忽传来几声鹰啸。
很快,便有将士快步进入了主帅大营。
“于将军,敌军用大鹰送了封信!”
于震洲蹙眉,立马接过,打开了那卷信纸阅看,神色不由变得复杂起来,良久都没有说话。
可把其他将领急坏了:“将军,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于震洲面中沟壑加深:“八千兄弟虽被困瑶谷,乌兰达鲁顾及着我们身后的二十万大军,打算先按兵不动,并允诺暂时不会大开杀戒。”
“北朔会有如此好心?如今我军的命门被他们捏着,没道理专门传信过来送人情!将军,此信内容多半可疑!”
“说的不错,这其中必定有诈!”
于震洲不由捏紧了信纸,一字一字艰难道:“北朔是想用这八千将士的性命,换一个谢瑾——”
第96章 提醒
早朝, 长昭殿。
龙椅上的裴珩一度气得牙关发颤,脸色阴沉到无可复加。
若非这一身重若千钧的龙袍束缚压着,百官黑压压立在阶前, 他都不知如何冷静说出“朕不允”这三字。
北朔要的是谢瑾……
开春以来北朔势力各种暗搅风波, 原是为了下这一步棋收网。
“皇上!骆小山叛变投蛮, 与谢瑾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若不借此机会处置谢瑾,只怕来日会有更多身怀异心者,背信弃义, 行损害大雍之事!”
裴珩暗中攥着拳, 强作镇定威严:“叛贼自己心志不坚, 与谢瑾何干?可是他唆使指使人投敌的?你们仅凭猜测,可拿得出实在的证据!?”
“皇上息怒!”
又有兵部官员上前, “皇上, 无论骆小山投敌是否与谢瑾有关,但北朔现今愿以谢瑾换回八千精锐的性命,足以证其北朔宗室的身份不虚!”
“为今之计,不如先依照北朔提出的条件, 将谢瑾送到大都, 以解前线燃眉之急——”
“定安军那八千前锋是前线主力,皇上若为一异族之子罔顾为您赴汤蹈火的将士,只怕民心怨怼, 天理难容啊!”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谭瑛和韦廉一向站在裴珩和谢瑾那边, 竟也无话可说。
北朔不仅是用那八千将士的性命要挟大雍,更是用那八千人向天下表态:谢瑾是北朔王族认定的人。
里外相逼,都已将一步步这盘棋搅成了死局。
殿上咄咄相逼, 哗声不断,裴珩只觉得头疼,便忍气甩袖:“多说无益,今日先退朝吧!”
百官听言惶恐难安,一时皆在殿上持笏下跪,执意不肯退步。
“那可是八千将士的性命,皇上不可一意孤行,望皇上三思啊——”
“望皇上三思!”
“望皇上三思!”
众人齐声如骇浪般一阵阵倾覆而来,逼到金座脚下。裴珩如芒刺背,将唇抿成一道线,只作充耳不闻,僵直起身要离开长昭殿。
就在这时,但见谢瑾从殿外只身一人走了上来。
殿内哗然声骤然止住,皆注视着谢瑾在大殿中央站定,又朝天子之座规矩行礼。
“谢瑾参见皇上。见过诸位大人。”
裴珩亦顿住了脚步,心中暗想不好,下一刻,便已听得谢瑾当着众臣的面,开口稳声说道:“瑾愿以身作饵,替皇上分忧,营救定安军八千将士——”
……
百官从长昭殿散去。
不等离开长昭殿,裴珩就积压不住心头的怒意,快步离开龙座,一把攥住了谢瑾的手:“你自作什么主张?谁让你今日来早朝说的那番话!”
御前太监立马将殿门紧闭,遣走了旁的伺候宫人,偌大的宫殿只留下他们二人。
谢瑾的腕当即红了,面容却一如既往的淡定,轻叹说:“我不想你为难至此。”
“朕为难个屁!”
裴珩情绪抑不住的激动:“你明知道朕会如何选,朕连灵福寺都舍不得你去,又怎么可能亲手把你送到北朔人的手里!?”
“阿珩——”
谢瑾蹙眉沉肩,欲说什么,又听得裴珩怒不可遏道:“审时度势的话朕已听得够多了,归根结底,不过是他们想借你的身世大做文章,给这场败仗挽尊罢了!战场上难免会有伤亡,兵家胜负而已,八千将士就算是战死在瑶谷,那也是我军技不如人!难道打了败仗,就活该任由他们挟持?是不是来日乌兰达鲁要拿大军索要朕的命,也得给他们?他们怎么敢把什么错都归到你的头上——”
“阿珩,”谢瑾忽抱住了裴珩的腰,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哄道:“你先别急。”
裴珩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没了气焰,不顾一切地紧抱住了谢瑾,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将那些戾气、焦躁和不安都投入谢瑾的温柔乡中。
他力道极大,生怕一不留神,谢瑾便会从自己怀中消失:“朕怎么能不急,他们要掳走的人是你!是活生生的你!”
仅是如此想想,裴珩便要炸了。
谢瑾后仰微踮着脚,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只是一味纵容,道:“我今日在朝堂上所言,并非是真的打算前往大都。”
裴珩一愣:“那是……”
谢瑾:“我有一计,先以朝廷名义同意将我送回大都,暂稳局势,届时我再以北朔宗室身份写信给乌兰达鲁,请他为保我北朔亲王的体面,亲率精兵亲来建康接我回大都。”
裴珩恍然会意:“难道你是想,调虎离山?”
谢瑾点点头:“乌兰达鲁是北朔铁骑的主心骨,只要他能从惠州境内撤走,于将军自有办法攻破瑶谷,营救回八千将士。运气好的话,于将军或许还能一举攻下惠州,这是个一箭双雕之策——”
裴珩思索片刻,“不行,此招太险,若是乌兰达鲁戒备心重,不同意来建康,岂不是又成了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