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寒城
裴珩面色凝重:“儿子知道了。”
……
暮春时节,京中的海棠开了又谢。
今日春光明媚,药铺的掌柜见到那身穿素衣的清秀男子走进铺子中,微微一怔,脸上也露出明媚笑意,热情招呼道:“金先生,可还是按照先前的方子抓药?”
他生得清俊矜贵,气度不凡,只因常年病气缠身,眉眼间更添了一分弱柳扶风:“嗯,不过麻烦掌柜这次每包苎麻少放半钱,放多了有点苦。”
“得嘞,金先生精通药理,想来不会出错。”
他谦逊笑道:“倒也称不上精通医理,久病成医罢了。”
掌柜又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笑了笑说:“金先生,其实前几次就想问来着,你是北朔人吧?”
他面色微微一僵。
掌柜只当开玩笑,爽朗道:“咱们中原人可长不出这样一双眼睛!”
大概是掌柜察觉出了他的窘迫,又道:“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如今大雍和北朔都不打仗啦,就咱们隔壁那间铺子李大娘他儿子,讨得就是个北朔媳妇,听说咱们上京城也留了不少北朔人哩。”
他尴尬地笑了下,只好说:“我是南人,在建康长大。”
“建康,好地方啊,那可是咱们大雍南都!可听你口音,怎么不像是南边的。”
“家中父母当年都是从北边迁去建康的,所以都没有南方口音。”
掌柜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转眼药已经抓好了,便递了过去:“您的药。”
“多谢。”他掏袋子付了钱,就听到外头一阵热闹哄哄的,不禁看了过去,询问道:“那是发生了什么?”
掌柜叹了一口气,“金先生整日闭户研究学问,还不知当今皇上最近得了个怪病!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说是再找不到医治之法,便挨不过今年秋天了!所以朝廷在宫外张榜,想在民间寻求名医为皇上诊病呢!”
药没接稳,便一下掉在地上了。
“病?……什么病?”他有些在意。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想想嘛也正常,咱们皇上这些年来多少操劳,身子定然亏损得厉害,说是开春时候还无缘无故吐了血呢。就是可惜了,好不容易中原平定,老百姓的日子刚刚好起来,还有那两个小殿下还那么小,哪能担得起国家重任啊?”
掌柜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转眼就不见了他的人影,提起地上的药:“欸,金先生,你的药、你的药不要啦——!”
-
两日后,宫门守卫便将这一轮接榜诊病的大夫齐齐领进了宫,先到了内府。
姚贵领着一帮太监,将在御前诊病的注意事项不紧不慢地都嘱咐了一遍。
话间,他眼神暗暗往各人身上打量,视线落到一人身上时,不由停滞了片刻。
虽是五年不见,姿容或许有变化,那人也分明乔装打扮了一番,可那气质扎人堆里,一眼便知是故人。
“公公?”
姚贵忙敛笑回神,对其中一个太监使了个眼色:“好了,皇上这会儿应该也醒了,让他们挨个进去吧。”
“是。”
这群大夫很快又被领到了御居之所旁的亭子,等候传唤。
“金大夫。”
“……在。”
从队伍末尾后走出来一人,先跟着传唤太监走了过去,引得其他排在前头的人低声议论。
他没有多想,低头跟着宫人穿过这陌生的殿宇长廊。
“金大夫,这边请,皇上就在里头。”
“多谢。”
他走进殿内,望着那龙榻,脚顿时如有千斤沉,可还是屏息一步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龙榻里的人主动伸出手,掌心朝上,给他诊脉。
他尽可能克制着五指颤抖,轻轻搭上那节白皙的手腕。
搭了脉之后,他心中不由舒了口气。
他医术尚浅,可也知道这不该是病重之人的脉象,最多只是有些积郁伤神而已。
难道是,这怪病看脉象看不出来?
“怎么不向朕行礼问安。”这时,金色帷幔后的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可并没有帝者的威严,声音似乎都有些发颤。
他一愣,方觉自己乱中出了错。他贸然入宫想看他一眼,本来就是关心则乱了。
他不知道如何辩解,手指微抬,正要抽回,就反被那只手给有力地抓住了,一把将他拽进了帷幔之中。
四目相对得以确认的那一刻——
一切都静止了。
这跟裴珩想象了无数次的感受都不一样。
他本以为自己会喜悦万分。
可没想到,是憋藏了五年的痛苦先一涌而上,将那片荒芜彻底填满。
思念、委屈、痛恨、懊悔……甚至是绝望,丝丝扣扣,又如洪水猛兽般在胸腔炸开,足以将人折磨致死。
他一人硬生生苦熬了五年,此刻若不是抱着活生生的谢瑾,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哥……”“哥!!”
他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遍一遍地哭喊着这个久违的称呼。
泪水已经浸湿了素袍。
谢瑾也什么都明白了,浑身如雷劈般僵硬,垂眸片刻,两行泪也无声淌下。
巨大的感情冲击面前,他的理智与顾虑已不剩一星半点。
他试图轻轻抚摸裴珩的发,就如同从前那般,可一开口,还是止不住哽咽了:“我的阿珩……怎么都有白发了?”
第108章 甘霖
亭子中的其他大夫压根没等到面圣看诊的机会, 挨个领了袋赏钱,就稀里糊涂地被遣出宫了。
与此同时,寝宫内汹涌失控的泪水才渐渐止住。
谢瑾半撑在龙榻上, 回过神来时, 发觉一边身子都已经发麻了。他稍稍松开裴珩的双臂, 又被更加用力地缠住,生怕一不留神,便会再次错失挚爱。
那双泛着红色涟漪的狐狸眼向上抬起,幽怨又霸道:“哥, 不许走, 不许、不许再离开朕。”
他此时就像个孩子, 咬牙连用了三个“不许”。
谢瑾微愣了下,想起这些年他在外头, 常听百姓描述大雍当今这位年轻的皇上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杀伐决断、沉稳持重。可如今见他这幅模样, 像是觉得他跟从前没怎么变。
想到这儿,谢瑾不禁破涕笑了下。
裴珩见他没答应,反而先笑话起自己,眉尾沮丧垂了半分:“哥可是嫌朕见老了?”
“没……是心疼你。”谢瑾盯着他怨恨的漂亮眼睛, 有些百口莫辩。
世人看到的, 只有帝者的功绩与他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可裴珩在生死间徘徊多少次,有多少个紧张夜晚在营帐中彻夜难眠, 又得殚精竭虑,孤身在朝臣之间以帝王之术周旋……他过得定然很不容易。
裴珩紧扣住谢瑾的双手, 哑声一哽,泪珠又要委屈得夺眶而出:“既心疼,你怎么、怎么舍得让朕等那么久?”
“阿珩, 对不住……”
谢瑾心思又沉了些许,唇齿艰难微启:“当年留下那封信,其实是为了骗你。”
裴珩什么都知道了,可听到他的坦白,还是紧张得手心直钻冷汗。
唯独在谢瑾面前,他不再是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笑与泪、悸动与心痛,都来得如此容易。
“五年前我入大都,除了将自己藏好,悄无声息地死去之外,便觉得帮不上你什么了。可后来发现,我居然没死……”
也是那时,他不得不对大还丹和先帝的死生出疑虑。可得知真相后,他一时想不到周全之法,更担心贸然回到上京皇宫,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可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对裴珩的思念。
裴珩知他为难,指腹轻轻覆上他的唇:“朕知道,母后都已经告诉朕了。”
谢瑾眸光微凝。
裴珩继续说:“母后与朕商议过了,她打算自请降为庶民,入寺削发为尼,余生与青灯古佛相伴。”
谢瑾:“你,答应了?”
“这是母后的心愿,这个太后之位与她而言,或许自始至终是束缚和耻辱,朕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除此之外,母后唯有一个要求:她死后尸首牌位皆不入皇陵,不与父皇同葬。”
“嗯,也罢。”谢瑾轻呼出口气。
须臾,他忽察觉到裴珩那幽怨的目光,变得炙热了几分。
五年来他们都没有与人亲密接触的经历,仿佛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失而复得的强烈情绪缓缓退潮后,爱人触碰,一些东西便要轻易钻出来,枯木再度逢春。
“哥,朕真的,好想你……”裴珩郑重说着,便轻轻覆住了谢瑾的唇。
那柔软又冰凉的触感依旧,只是比起从前,气息中掺杂了一丝苦涩的药味。
憋了五年,他恨不得将错失的一切都狠狠弥补回来。
可嗅到那丝药味时,裴珩于心不忍,当即打消了疯狂的念头,只想让这个重逢后的初吻如甘霖般再温柔体贴些。
哪怕是床笫中的苦楚,裴珩往后都不舍得让谢瑾再受一星半点。
谢瑾耳朵微红,迟缓地想去迎合,可没吻多久,又止不住低头咳嗽了起来。
裴珩忙松开了他,心急道:“你的病到底——”
谢瑾难受之际,还不忘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体虚而已,不碍事的。”
裴珩放心不下,大声对外传唤:“传御医!”
御医很快便到了,几名老御医见到谢瑾时,都不由恍神了下,缓了会才开始低头诊治。
正如谢瑾自己所说,他的确是没有伤及性命的具体病症,可这幅身体实在是虚透了。
谢瑾平日虽也有自己服药,可他这些年在宫外到底是吃不起那些名贵的药材,所以始终未能根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