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锦观
前些天,陈大媳妇生了个五斤六两的儿子,高兴得陈父陈母好几天都没合拢嘴,每天不是去花鸟坡提排骨、猪蹄,就是去村长家买羊奶的给大儿媳、孙子补。
“放心吧,没有,”李多福用背篓背起和儿,“我还能让和儿受委屈?”
李宝福笑笑,想着厨房缸里还有两条赵庄生昨儿捕的两条草鱼,就提了一条给李多福。
李多福说菜多背着和儿,她就不要鱼。李宝福却道没事,他背过和儿,姐弟俩说笑着回了陈家。
陈父陈母割油菜去了,陈璋去县城跑生意,陈四娘带着陈大两个女儿摘桑叶去了。陈大媳妇应在屋里奶孩子,家里只有个才从田里回来的陈大。
日头不早,李宝福放下背篓跟陈大招呼两句就走了。
回家路上 ,李宝福记着厨房里还有条草鱼,便去村头的李豆腐那儿买了两块豆腐。怎料出门时忘了带钱,李宝福说下次来给,李豆腐知晓李宝福人好,只说不妨事下次给也一样。
一回家,李宝福见赵庄生已推着油菜回来了。
才收割完的油菜还得晾晒一天才能用梿枷把油菜籽从壳上打下来,且这油菜会因播种时间早晚而成熟得有早有晚,这样赵庄生和李宝福也能错开晾晒。
砖上是硕果累累的油菜,太阳照在饱满的油菜壳上,李宝福心里是充实又高兴。
午饭是草鱼炖豆腐、清炒空心菜、一碟盐拌的蚕豆、清晨剩的南瓜粥。
清晨煮好的粥正午最热时喝最为凉爽,南瓜甜糯,吃下去满口甜香。
吃完午饭正是午热,赵庄生出不了门,便把风车、梿枷清扫出来。李宝福则进蚕房给蚕分盘,清理蚕沙。
两人各忙各的,都为小家努力。
经过一日热阳高照,昨日晾晒的油菜已熟。赵庄生取了几根油菜壳两手合着一撮,那颗颗黑亮饱满的油菜籽便静静躺在掌心里。
油菜可以脱籽了。
赵庄生取来梿枷,站在油菜边捶打。
木质梿枷捶打在干脆的油菜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狸猫乖坐在油菜边,瞧见有油菜籽滚在脚边便用爪子刨弄。
金阳远挂西山,一片劳作声里。李宝福睡眼惺忪地从屋内出来,见院里的赵庄生微责道:“哥你怎么不等我一起?”
余晖下赵庄生打着赤膊,浑身都是汗,他道:“你难得睡那么香,我一个人也能行。”
李宝福去厨房洗了把脸,而后喂了蚕便取来另一把梿枷,站在赵庄生身边,捶打油菜,说:“我俩一起快点。”
赵庄生抿了下唇,取下墙上草帽给李宝福系上,说:“你去打那树荫下的。”
李宝福笑着说:“好嘞!”
这油菜得反复捶打才能完全脱籽,李宝福一直站在树荫下打赵庄生给他圈的,而赵庄生自己则站在太阳底下,来回翻动油菜时,还得帮李宝福换。
两把梿枷交错地锤着油菜,油菜籽噼里啪啦的脱落,蝉鸣声里,盛夏即来。
油菜籽从壳上脱落,赵庄生扫成一堆,李宝福将油菜籽细细的筛出来,将其二次晾晒。
这晒油菜籽时,李宝福还得注意狸猫。毕竟这猫有好几次都拉在油菜籽里,气得李宝福追了它好几圈。
今年油菜种的不多,赵庄生没几天就收完了,晾晒、脱籽、晾晒、再用风车吹去糠秕。油菜糠秕是宝贝,易燃发火。
李宝福将油菜杆和糠秕收起来,油菜杆烧火,油菜糠秕发火。
等油菜籽晒好,李宝福则要把它们炒熟届时好背去镇上榨油。
每当这时,小麦也熟了。
赵庄生的腰在农忙时就没直起来过,手上尽是镰刀、梿枷等磨出来的血泡。晚上李宝福给他擦药都心疼得很,但这人也不喊疼,搂着李宝福一觉睡到天亮就继续下地。
木轮车吱嘎吱嘎地推着小麦回来晾晒,而李宝福则拿梿枷继续反复捶打它们。
麦粒晾晒时,终于有那么闲的一天。
清晨天不亮,李宝福睡眼惺忪的跟赵庄生一起赶路。赵庄生背着背篓,推着个木轮车,车上放着两个一大一小的瓷罐子和两袋油菜籽。
这背篓里不是别的,正是那炒熟的油菜籽。昨夜商议好,今日他们去镇上油磨房榨油。
榨油要早点去,不然去晚了。得排队候着,届时要荒不少地里活。
灰蒙晨间的山路上,已有不少村民推着车赶往油磨房。
李宝福跟同村一族哥说完话,就又打了个哈欠,赵庄生说:“上来我推你。”
李宝福摇摇头,牵着赵庄生的衣摆,说:“算了,走走醒神。”
赵庄生说:“晚上回去,哥给你做好吃的。”
李宝福点头,两人加快步子到了油磨房。
油磨房是县城一大善老爷开的,八间草屋,榨油工人赤着膀子嘿哟嘿哟地挥着大石打桩。
李宝福和赵庄生到时,天边才泛起鱼肚白。然这油磨房外已拍了不少人。
赵庄生排队领了小木牌,李宝福坐在木轮车上瞧了眼,说:“荒字十二,还行。”
“比去年快,”赵庄生把木牌放在布包里,“天黑前肯定能回去。”
这油磨房边支着不少摊子卖早点,赵庄生买了六个酱肉大包子,两碗豆浆,两个菜馒头回来。
这包子皮是今年新收的小麦做的,松软回甜,肥瘦相间的肉馅里加了脆爽萝卜,酱香味十足,面皮都浸着油。李宝福一口气吃了四个,赵庄生吃两个包子和馒头。
吃完后,李宝福看了两眼那卖包子的摊子,眼里流出些许饥饿,赵庄生便又去买了四个回来。
这次一人两个解决干净,吃完早饭。赵庄生又去买了包南瓜子、一袋炸鳌鱼、两张鸡蛋肉馅的饼、一包樱桃果子、一竹筒葡萄蜜浆。
他又数了四十三个铜板给李宝福,说:“看这长队,午时过就能轮到我们,到时我再过来。这钱给你,饿了自己去买点东西吃。”
家里还有活和蚕,赵庄生得回家接着干,而李宝福就在这儿排队。
“知道了,”李宝福拉着赵庄生的手有些不舍,“把午饭吃了再来,路上太阳大,戴个草帽。”
赵庄生笑着应下,摸摸他的头又背上背篓走了。
油磨房外种着几棵樟树,李宝福在树下乘凉吃着赵庄生给他买的零嘴,听身边排队的百姓闲聊。多是些家长里短,李宝福吃着东西听起来也算有趣。
漫长的等待时辰里,也有人跟李宝福搭话。
几包零嘴就在李宝福跟人闲谈里吃完,等日头正中他还是不饿,便捂着钱继续等。
待那午后蝉鸣响起,磨坊门口才喊:“荒字号十二李宝福!”
李宝福立即站起应道:“这儿。”
接着有几位打着赤膊的长工过来提走了李宝福脚边的三袋油菜籽,这油磨房里闷热无比,石磨嘎吱声不绝于耳。
李宝福站在一旁见长工们把自家油菜籽倒进圆形碾盘里,拉着推杆反复碾碎好提高出油率。这碾碎的油菜籽如糠般松软,再在将这碎油菜籽置在大火上铺上几根稻草开始蒸。
蒸完后的油菜籽倒入铺好稻草的饼圈里,快速的将其一层层压实成饼,为避免压实不紧,长工们还会站在油饼上用脚使劲踩。
李宝福站在榨机后跟另一位等榨油的百姓闲聊。
“他们这样天天踩,脚会不会脱皮?”
“不清楚,不过这活辛苦,我瞧他们脚都烫红了。”李宝福唏嘘着给百姓抓了把南瓜子。
在数个包好的油饼压入中间被挖空榨机的榨槽时,赵庄生终于来了。
“才上榨?”赵庄生把一捧樱桃放在李宝福手里。
李宝福点头,吃着樱桃瞧两名长工各挥着两百斤的石锤撞得那木把尖楔寸寸往凹槽里去,凹槽挤压得中间那些油饼层层贴紧。而嘿哟和木楔打桩的嘎吱声里,李家的琥珀色菜籽油如汩汩细流般流进了瓷罐里。
“哥你吃饭了吗?”李宝福问。
“吃了,”赵庄生一路赶来,满头大汗,“你呢?”
李宝福说:“我不饿,还没有。”
赵庄生把李宝福往门外推,说:“不管饿不饿,你先去吃点东西,我在这儿瞧着。”
李宝福不想去,可见赵庄生脸色黑得很,只好揣着钱去了。
一出磨房,李宝福觉着身心都舒服不少,磨房里太闷太热。
磨房外有许多小摊,李宝福随意挑了个便宜的面线糊吃完了事,想着赵庄生一路来肯定饿了,就又买了两个肉饼进去。
磨房实在热,李宝福扯着领子等,赵庄生给他扇蒲扇。
这榨油第一遍出油多,油如涓流,到了第二遍换了木楔便只有一小条。
两人等了一个时辰,这油饼终是被打的无油可出,气喘吁吁的长工才将油饼渣滓取出来。
赵庄生和李宝福用口袋把油饼渣滓装好,这上好的沃肥料可不能丢。
今年油菜赵庄生没少施肥、锄草,为此这出油率极高,每一百二十斤菜籽出油三十多斤。一大一小两个瓷罐,共有四十多斤油,够两人吃到明年去了。
管事噼里啪啦打好算盘,说:“工钱一钱六。”
赵庄生数好一百六十文交上,长工帮他们把瓷罐放进背篓里。
夏日余晖下,李宝福背小瓷罐,赵庄生背大瓷罐推着木轮车上的油菜渣滓。乡土路上,两人背着酥香油寻着来时路回家。
收完油菜、小麦,交完税,两人还没歇口气,蚕又到了五龄,整天吃个不停。
夏日午后赵庄生数着钱,李宝福躺在床上摇蒲扇,说:“马上又要卖蚕,怎么也能卖九钱,到时候秋税就又有了。”
赵庄生关好钱箱“嗯”了声,午后热,他打着赤膊掀开床帐躺了上床。
李宝福见赵庄生趟下,便朝他身边靠去,赵庄生亦抬手让李宝福枕着,将人侧揽在怀里。
“还有半个月,山民哥和晋生哥就得结契了,”李宝福手里蒲扇被赵庄生取走,他枕在赵庄生肩上,说:“要不挑个闲天我们去县城看看买些什么。”
凉风驱散夏日午后的闷热,赵庄生阖眼宁神,但手和嘴还是顾着李宝福:“好。”
昨夜来了几场事,李宝福也没睡很久,如今夏乏来了,实在困得很,他听着蝉鸣和赵庄生的心跳在耳边渐渐安静。
过得片刻,赵庄生见李宝福在臂弯里睡熟了,便轻轻地把手臂抽出来,扯来薄被盖在李宝福肚子上,轻身下床,穿着木屐去厨房洗把脸坐在正屋穿梭织布。
这庄户人遇红白喜事赶礼,不过是鱼蛋肉或是几文钱当个礼数。但齐山民对自家的帮助,李宝福知晓有多重,跟赵庄生去县城买了匹棉布,想着齐山民和晋生又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便又买了两只毛笔、一块墨,共花了一贯二。
齐山民见两人这礼这般贵重,是赶忙呵斥:“买这么贵的礼做什么?”
李宝福拿着草帽扇风,笑道:“好日子不得送好礼?也多谢山民哥日前对我和庄生哥的帮助。”
齐山民穿着身红袍子,胸前别朵绢做的大红花,身姿挺拔,整个人俊朗无俦,站在夏晖树影贺声里意气风发。
“看什么?”赵庄生看李宝福一直盯着齐山民看,好奇道。
彼时齐山民和晋生正拜了祠堂回来,两位新人皆着红袍红花,站在一起自成美景,两人站在院里拱手受着亲邻好友的祝贺。
结契如娶妻,礼数规矩一样不能少,哪怕是聘礼也得照样下。但这聘礼多是有钱那方下,为此这晋生也就进了齐家门。
目睹旁人幸福,总会由彼己身。李宝福想着当年赵庄生跟自己拜祠堂的模样。红袍加身,大绢红花晃红了他的眼,李宝福站在木牌林立的祠堂里,两侧坐着静默无声的宗族亲伯。
那沉默又压抑的氛围里,李宝福身侧只有赵庄生一人为他挡住探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