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锦观
李宝福见齐山民整个人毫无生气,仿佛被抽了血肉般,顿时难过起来,他如何也想不到那日来自家吃饭闲谈的人会离开人世。
李宝福哭得作呕,泪早在家时就流过了,可一看灵堂就又觉悲从中来。他没有兄长,晋生这个如兄长般待他的人,竟在一夕之间去了。
启乐,抬棺,出殡。
齐山民捧着牌位走在棺前,面如死灰,李宝福和赵庄生是友走队伍最后,一路哀乐吹打,到了墓地。
墓地在一山清水秀的宝地,李宝福见此处乃是齐家福祉,并非晋家。墓是双人墓,晋生先葬进去,剩下一侧是留给齐山民的。
棺材入坑,齐山民铲第一铲土封顶,而后便是晋生的兄弟堂伯铲土封坟。晋父双眼通红不停掉泪,晋母搀扶着他面上许也是悲伤。
沙土落下,晋生的棺材在泥土渐渐中消失,齐山民眼看着土坑慢慢变高最后成为一个土堆时,含着泪笑出了声。
齐母看着齐山民的样子,心疼得不行,说:“山民。”
忽然,齐山民丢了铲子,扑跪到土堆前开始疯狂刨土,似要将黄土下的晋生刨回人间。
齐母拦住他哭:“儿子,他已经死了……”
齐山民摇头哭道:“不会的,他没死。你们为什么要活埋他!快把他挖出来啊。”
齐山民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到了李宝福,他看齐山民双手刨坟,齐母跪在他身边怎么都拦不住。
晋父喊道:“快拦住他!”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忙去按齐山民,齐山民挣了齐母跑到坟另一侧,挥着铲子双眼猩红:“你们想干嘛?!也想杀了我吗?”
齐母捶胸哭道:“山民啊……”
晋父咬牙怒道:“是我问你,我儿子生前遭你害死,死后你还要扰他清静吗?让他安安静静的走不行吗?”
李宝福登时一怔,牵住赵庄生的手,低声道:“山民哥?”
赵庄生坚定道:“怎么可能。”
此时坟边,齐山民悲怆道:“我什么都依了你们,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如今我竟还是没有留住他。我只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他娶别人我也想,我以为这样委曲求全,你们就会满意就会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是你们逼死他的……”
晋父怒道:“胡说八道!就是你逼死了我儿子。”
齐山民哈哈大笑:“我?哈哈哈——”
“若我是他逼死他的最后一把刀,那你们,”他指着晋、齐家的宗亲叔伯,说:“你们就是最先往他身上捅刀子的人,契兄弟!哈哈哈——!这样有违天理的俚俗为什么会存在啊?既让互相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又何必避他们娶妻生子?世人不生子难不成这天子贵戚就都活不成了吗?”
“为什么没有女儿家嫁人?因为你们杀了太多,晋生原有个姐姐,死在床边,我也有两个姐姐,丢进了河里。你们这般想要儿子,那又为何杀他的姐妹?”
“我只想跟我的晋郎在一起一辈子,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们?逼迫我们?”
说到最后齐山民抱着铲子歪头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神情呆滞。趁此时,齐家叔公吩咐道:“快帮他绑起来带回去。”
齐家小辈顿时上前按住,可齐山民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几人,继续趴在坟堆上刨土,边刨边哭喊晋生的字:“荩卿,荩卿……你快出来啊!出来告诉他们,我没有逼死你,是这宗法天道逼死了我们。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想不开,为什么不跟我说,就投了江啊……”
“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齐家叔公喝道:“堵住他的嘴!”
齐家小辈点头正要做,李宝福再也看不下去,拨开小辈跑到齐山民身边,齐家小辈要上却被赵庄生抓住。
李宝福说:“死者还未安定,你们就这样对他生前待如珠宝的人?”
此话落,齐山民望向李宝福,指着他笑:“宝兄弟,你怎么来了?”
李宝福看齐山民这样,把他从坟堆上扶起来,哽咽道:“我来看看你们。”
齐山民继续笑:“好啊,今天晋生买了你和晋宝最喜欢的糕点,正在家里等我们呢。”他挽住李宝福的手,往人群里走,“晋宝你知道的,他是晋生弟弟,今天也回来了。你们长得可像了……”
齐山民力气大得很,李宝福挣不脱,只好跟着他走,齐母哭着挽住儿子的手臂。
明眼人都看得出,齐山民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晋父脸色不太好看,问晋母:“明儿什么日子?”
晋母:“冬月十四啊。”
晋父摇头,踉跄着离开:“晋宝还在,该二十一岁了。”
然没走两步,晋父就倒地不起。
这出殡终以混乱结束。
回到齐家,齐山民拉着李宝福从厨房走到卧房,齐母跟他在身边不住掉眼泪,赵庄生沉默地跟着三人。
床边,齐山民说了好大一通话后外加几天几夜没睡好,吃过李宝福喂的午饭抱着一件晋生衣服睡着了。
李宝福安慰齐母:“大娘,节哀。”
齐母摇头哭道:“我的山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锤着胸口,歪在侄女身上恸哭:“我的儿啊!”
李宝福轻声道:“大娘,晋生哥好好的为什么会想不开呢?”
齐母擦了眼泪,瞅着跟儿子交好的李宝福,将事情原委道出。
李宝福坐在齐家院里,脑中浮现出晋生两人曾在院中招呼他和赵庄生吃饭的场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想着要是那天自己多跟晋生说说话,他或许就不会想不开了。
赵庄生只默默牵着李宝福的手,李宝福去哪儿他去哪儿。
“哥,以后我要是死了,”李宝福说,“你会怎么办?”
赵庄生想也不想地说:“跟你一起死,这样办一场葬礼省钱。”
李宝福被这个答案逗笑,他感受着赵庄生的手心温度,说:“以后我们死了也要埋在一起。”
赵庄生:“好。哥生陪你,死也陪你。”
私语时,齐山民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宝兄弟。”
李宝福起身,轻声道:“山民哥。”
齐山民面色苍白,昔日的意气风发早已不见,说:“劳你来送荩卿最后一程。”
李宝福说:“山民哥,人生不能复生,你得保重。”
齐山民默了须臾,说:“是我对不起他,我把他害死的。”
“哥你千万别这样想,”李宝福说。
“不然还能怎么想?”齐山民苦涩一笑,“荩卿父母逼他娶妻他为了我数年不应,而我……因为母亲的话,”他喉结滚动,哑着声音说:“居然劝他为我想想,是我对不起他。”
晋家父母想晋生娶妻生子日后好有孩子帮衬家里,晋生没有答应。但齐山民因为齐母数年念叨,终在晋生投江前两日松了口,答应齐母娶妻。
当夜晋生应下后并无异样,但翌日起来齐山民就发现晋生不见了,他在家中、晋家找了好几遍都不见人。终在午后想起李宝福家,可阴差阳错的他跟晋生错开了。
齐山民最后在晋生外祖家的东溪边上找到了晋生的遗书和外袍,这衣服是当年他买给晋生的。晋生很喜欢不常穿,但在最后那天他穿上了这件衣服离开。
遗书寥寥几字,字迹苍劲。
“吾媚元轩,祝卿恩好百年。若来生有缘,愿再遇卿。”
尸身是过往渔船打捞上来的,齐山民捏着遗书,看着那被泡白的面容。蓦然想起最后一次齐母闹时,他心力交瘁,晋生抓着他的手哀求:“元轩,我求你不要娶别人好吗?”
“荩卿,可我娘也在求我,她就我一个儿子。”
晋生松开了齐山民的手,说:“我也只有你一个。”
诸多话语皆在昨天,齐山民喝了许多酒,跟李宝福和赵庄生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最多的就是:“千万别辜负对方的感情。”
李宝福和赵庄生默默听着,最后看天色不早,齐山民才起身将两人送到村口,说:“劳烦宝福兄弟你来了,日后你若还记着晋生就来多看看他烧个香。”
李宝福劝齐山民注意身体千万节哀,齐山民笑着应下。
李宝福在离开时,回首见齐山民独自站在风里,身形单薄。
赵庄生握紧李宝福的手,说:“有空我们再来看看山民。”
李宝福点头,但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齐山民。
自此余生,他再未见过齐山民。
第42章
晋生离开后, 李宝福蔫了好几天,做什么都没兴趣,为此李多福常来陪他说话。
还说起张武回来的消息在村里掀起水花,只因张武年近三十还没成婚, 虽说有军功可离家这么多年早不会种地, 手有残疾腿也跛了。
纵朝廷分给他五亩良田, 但这么个下地费力的人,婚事自不好说。
李婶也道:“大武就比多福你大一岁,这你又要生了, 他还单着, 整天在家里说他不着急不着急。可他不着急我着急啊,他是为朝廷立功回乡的, 分了田地和钱的, 婚事怎么找不到?但他就不着急,气得我哟……”
厨房里李婶喋喋不休念着,李多福剥了个柑:“哎呀李婶,武哥他有自己的想法。你别催嘛, 都当祖母的人了,等得起。”
李宝福跟和儿、李婶孙子翻花绳玩,赵庄生在院里舂米。
“我哪里等得起?”李婶怅然道,“你说他去河西、漠北那几万里外的地方打那么多年仗。这大半个国土都走遍了,回到家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我这当娘的心里难受。”
李多福安慰李婶,问及想要个什么样的, 自己回去看看陈璋家有没有合适的。
怎料李婶听了这话,说:“陈璋是好,但我觉着多福你这日子难过。”
此言也不假, 这两年陈璋在外跑生意忙,十天半月不在家。
陈父陈母心疼陈荣这个大孙子,更莫说去年陈大嫂又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乐得陈父陈母当即跟族里请了遗训,日后这六成家业都给陈大一家。
当时陈璋不在家,李多福这个二儿媳气也没用。
只因这陈家没分家,家里产业怎么算都算不开,茶地是陈家祖辈传的,只是在陈璋手里发扬了些。
陈璋回来后,听说这事也只一句:“大哥三个儿子,养着费钱,爹娘高兴就好。”
为此李多福母女在陈家被陈母明里暗里嫌,陈璋见着就劝,见不着就当没听见。
为此陈家父母的事让李婶怕讨回来个多事的,尤其是张武这样子。她宁愿要个贫苦户家里姊妹多的,也不要这样的。
两人围着火聊了许久,李婶孙子嚷着饿,李婶才回家去。李婶离开,李多福也坐不下,跟李宝福聊了两句也要走。
李多福才怀六个月,李宝福又送不少大头菜和萝卜,她提不了,李宝福就送她。
才下土坡姐弟俩就在两家岔路口见到带侄儿的张武,张武飞快地看了眼李多福,说:“多福妹妹。”
李多福惊讶道:“张大哥,这么多年没见,一下子没认出来。”
张武:“十一年了,当年我走的时候你……你才成婚没多久。”
李宝福将张武神色收进眼里,总觉他很怪,尤其是跟李多福说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