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童神乐
“嘶!”
铜镜里的脸孔皱了起来。
魏月融猛地回神,马上把手中的金钗从太太的发间拿了出来,上面繁复的雕刻之间的确挂断了几根发丝。
“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太太果然抱怨起来。
只是魏月融将金钗插进发间的时候手重了些,不小心挂到了几根头发,并不太痛。
不过太太是很少见魏月融服侍她的时候走神的,比起微不足道的痛楚,这种走神让她更不愉快。
魏月融垂目道:“我错了,太太请责罚吧。”
他的话音没什么波澜,常常给人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太太年轻时很喜欢魏月融这副鹌鹑般顺从的样子,但时间长久了她就发现,魏月融虽然如此,但他的言行同样也几乎从不表现任何希求抑或是恐惧,永远是那样清凉而平静。
现在的太太就很不喜欢他这副样子。
她不由得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说:“先梳完头再说。”
魏月融便重新帮太太将头上的首饰戴好,太太虽然有了些年纪,但仍然精于打扮,螺钿的彩光在镜子里反射出来,光华夺目。
在魏月融精心调整每件首饰的位置时,他的余光能看到太太正从镜子里看着自己。
太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审视着他。
观看也是一种特权。
奴仆绝不可以直勾勾地盯着主子看,而主人则可以随意审视奴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不过,即便太太从早上盯着他看到晚上,都不可能知道他方才走神时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太太不可能知道魏月融心底翻涌的愤怒,但魏月融倒是想问太太一件事。
魏月融可以忍受太太对他做的事情有很多,可是对他的孩子们不行。
好在阮家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太太不知道的事情魏月融手上也有很多,他随时都可以拿出一两件来,那些事情对太太而言,一样会如同逼在喉间的钢刀。
比如,魏月融此刻就想问太太,她知不知道兰漪的那个绣着萱草的香囊,到底是谁亲手做了,并送给他的。
太太一定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怎么还会做这件事?怎么还敢做这件事?
命运就是如此弄人,同样一个香囊,能成为刺向魏月融的刀,同样也能刺向太太。
不过太太对魏月融的想法依然毫无察觉,她的发髻正式完成了,似乎终于也看够了魏月融的样子,开口了。
“小十六,你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吧。”
魏月融丝毫没想到太太会突然提这个,他有些猝不及防,惊讶地看向镜子里的太太,瞳孔也明显收缩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又垂下了目光。
太太近来很爱玩这种把戏,她似乎对魏月融淡然的表现越来越不满,一定要将他那张波澜不兴的脸刺激出一些她想看到的反应才罢。
从将小十六抱到正院来的第一天,魏月融就意识到了太太很爱看这幅场景。
小十六已经懂事了,为了让她逐渐适应在太太身边的生活,一开始,小十六只是隔一日才来一日,后来,是隔一日来这里住两日,最后,便是三五日都不回魏月融那里。
每一次,太太都会看着魏月融如获至宝般地把小十六接回去,再绝望地把孩子送回她身边。
魏月融许多次想过不再隔三岔五接小十六回贮月轩玩,下定决心再也不见她算了,不过到了日子,他总还是会用太太想看到的那副表情,去小心翼翼地祈求太太能不能让他接小姐回去。
哪怕只能跟他一起吃顿点心,或者玩一会游戏。
直到有一天,太太再也没提过小十六想去找魏月融玩的事了。
魏月融知道,小十六从此就像其他几个他生下来却从未养过的孩子一样,永远地不再属于自己了。
太太再也不会让他把小十六接回自己身边了,哪怕只是一个时辰。
只不过这次跟以往都不同,因为小十六真真切切是他养育过、而又被一点点地剥夺走的。
魏月融小时候跟着哥哥在菜市口看过处决人犯,他知道砍头和淩迟的区别是很大的。
从那天之后已经又过去了很多天,魏月融却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是轻松了太多、平静了太多。
毕竟他再也不必反覆地同十六小姐重聚和告别,这甚至让他感激老天让太太终于下了决定,再也不那样折磨他了。
他彷佛终于受完了最后一刀,可以彻底地闭上眼睛休息了。
魏月融不知道太太又提这个的目的是什么,也许太太只是一时兴起,又想看看他脸上那种会取悦她的表情了。
然而太太并没有再看他了,而是从镜子前起来,迈步往正厅的方向走。
而魏月融的脑海已经成功被小十六占据了,彷佛已经无暇顾及方才想着的香囊的事。
快要出门的时候,太太忽然回过头来,接着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
“我近来忙着珵儿的婚事,也没心思带孩子,往后还是让小十六回去跟着你吧。”
太太的语气好像只是交代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家事,却让魏月融震惊在当地。
“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
太太好像是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在一瞬间闪现出某种尖锐的光来。
“早饭之后,你就带她回去住吧。”
话音就像一片纸一样飘落在地上,太太很快轻松地扭头走了出去,魏月融虽然对着她的背影,仍然彷佛能看到她脸上的那种享受胜利的表情。
魏月融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滚落两颊。
*
太太果真让魏月融带着小十六回去了。
天空有些阴沉,如丝的细雨随时都可能落下。魏月融出门时并没有让丫头带伞,便抱着十六小姐快步地往贮月轩走。
回到了内室,魏月融先好好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十六小姐穿了一身粉地百蝶图案的小褂子,显得精致可爱,粉扑扑的小脸肉嘟嘟的。
她的眼睛生得最像魏月融,明亮圆润,尾端的睫毛如同鸟羽。
魏月融知道太太虽然对他刻薄,但一贯是不会苛待他的孩子的。
不过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离开自己一日,做母亲的都会心疼。
魏月融蹲在小十六面前,用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便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小十六用软乎乎的小手轻轻地帮魏月融擦掉眼泪,她的动作有种幼童特有的笨拙,并没有办法准确地追上魏月融掉落颊边的眼泪,而只能用手掌贴在他的整个面颊上乱抹。
小十六已经三岁了,虽然记性还没有长成,头脑也还懵懂,但到底也还是懂得了一些事情。
她当然会记得自己并不是从来就住在正院,她从前是跟着眼前的这个人长大的。
“母亲说,你不是我娘,你是我们家的奴仆。”小十六奶声奶气,但很认真地说。
魏月融没有想到小十六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仰面看了看她。
小十六的眼睛中一派童稚的神色,或许她并不知道她说出的词汇的含义,不过这并没有妨碍魏月融的痛苦,他掩饰着嘴角的苦涩而垂下了头,点了点头,说:“是。”
魏月融很清楚在太太的房里,嬷嬷们会怎样教小十六。
或许现在这样也是太太想要的情景之一,要让他的女儿也不再认同他,不再依赖他、爱他,甚至不再尊重他。
“可是,我不是母亲生的,我是你生的。”小十六再次陈述。
三岁的孩子还没办法一次性完整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能一段一段地说。
魏月融不太能预料小十六究竟要说什么,便只得再次肯定了她的说法,说:“是,你是我生的。”
他猜想小十六可能会为此而遗憾,为自己不是太太亲生的,为自己的生命来自于魏月融而感到遗憾。
可是这一次,出人意料地,小十六却委屈般地哭了起来,说:“那你不就是我的娘吗?”
魏月融怔了一瞬,小十六仍然含混不清地哭着:“为什么我不能叫你娘,连玉虎生的小猫都能跟着自己的娘,为什么你都不要我了,就因为我叫了你娘……”
魏月融此刻,觉得就像五六岁的阮珩在花园里忽然拉住自己的衣角的那天一样意外。
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心就揪痛了起来,他怎么都想不到小十六会这样想。小十六比他想的要好一万倍。
“没有不要你,我永远不会不要你的,小十六。”眼泪几乎是比思维先到,魏月融连忙将小十六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终于也出声地哭了起来。
第28章
世上没有比跟在娘亲身边更幸福的事。
小十六终于弄明白魏月融并没有抛弃她之后,就很快晴朗了起来。
她跟魏月融说了很多分别的时日里发生的有趣的事,中午的时候还很骄傲地向魏月融展示自己已经能够独立用饭,还让魏月融给她做了她从前喜欢吃的东西,晚上的时候,她还要求跟魏月融一起睡觉。
魏月融满心幸福地满足了她全部的需要。
晚上的时候,魏月融叫人把小十六原本睡觉的屋子整理出来。
那间屋子本来该派作他用,但魏月融一直都没舍得改变里面的布置。
因为婴儿往往夜间哭闹,富贵人家的子女从小一贯都是由奶娘带睡的,但魏月融却很经常跟孩子一起睡。
除了几个没有养在他身边的孩子之外,九小姐、十一小姐和小十六,从小都是习惯跟魏月融睡的。
尤其是小十六。之前老爷在的时候,每次过来,如果碰到魏月融在孩子房里,他总要笑他离不得孩子,并且说这不是大家的规矩,让魏月融把孩子交给奶娘。
所以老爷不在的这三年,魏月融是很开心的,因为终于没有人会干涉他怎么带孩子。
魏月融抱着小十六重新躺在她的床上。
小十六当然不再需要吃奶,不过她想要魏月融给她讲故事,于是魏月融就讲了几个,在信香的安抚下,小十六很快在他怀里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小十六的脸庞心满意足,而又无忧无虑,魏月融出神地看着女儿的睡颜。
太太好像在用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跟他闹着玩。
太太成功地让他以为她真的要夺走他的孩子,并且真的用一种残酷的方式那么做了,但却在做完了之后说,我开玩笑的,我根本就不稀罕你的孩子,还给你好了。
太太从一开始就没想养小十六,只是想借由此事,向魏月融重申她对这个家里所有子女的嫡母地位罢了。
魏月融应该生气的,他应该歇斯底里,变得疯狂起来,可是仅仅想到能够重新像现在这样让小十六睡在他怀里,他又恨不得对太太感激涕零……
他知道这就是太太想要的效果,太太就是想看他感激涕零地接受这种残酷的淩辱和戏弄。
*
玉棋在昏暗的下房里被关了一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