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童神乐
“少爷,不是我说,你万不能再惯着他了。”白嬷嬷终于忍不住了,说到底,松云变成这个样子,也有阮珩的责任,她说,“这孩子没心眼,可是年龄也不小了,就算少爷你不跟他计较,将来带他到了外面见了别的主子,他连个规矩也没有,也太不像样了,那时可怎么好呢?”
松云站在那里,顶着他娘的数落,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阮珩知道,松云虽然调皮,可是心中是很娇气的,再说下去,他可能就要哭了。
“少爷,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不能再纵着他了,万一他闯出什么祸来,少爷,奴婢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交代了,到时候,我的这张老脸也就没处放了。”白嬷嬷接着道。
松云心里委屈极了。虽然他的确没有做到事事妥帖,可是他也从没有骄纵妄为,对阮珩的事也是尽心尽力的,他已经很努力做到懂事了,可是被他娘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一无是处。松云觉得自己冤枉得不行。
阮珩见他那样,连忙对白嬷嬷说:“他在外面是很懂事的,也没闹出过什么笑话,嬷嬷就别过虑了。”
这话虽然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松云今天才在学堂里闹了笑话,可是松云却觉得心里很安慰,眼泪汪汪地看了阮珩一眼。
于是,不待白嬷嬷再说什么,阮珩便赶忙把松云支开了,说:“松云,你帮我从箱笼里找个东西去。”
“一个青色的云锦盒子,这么大。”阮珩比划了一下。
松云便连忙应声跑着翻箱笼去了。
白嬷嬷徒叹奈何,阮珩又劝了她几句,白嬷嬷才算作罢了。
半晌,松云捧着阮珩说的那个盒子回来了。
松云好奇地看着阮珩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既不是珠宝,也不是如意之类的,而是一枝山参。
阮珩是回乡守孝,又不是出门游玩,并没有给家人带礼物的必要,不过他还是带了这个,松云虽然笨,但好歹自小在阮家长大,见识并不浅,他至少知道这样大的山参是不容易得的。
“嬷嬷,烦您把这个拿到内宅里去给魏氏吧。”阮珩说。
山参用来补养身体,是极好的。
白嬷嬷接过了锦盒,却问:“少爷为什么不自己拿去给他呢?正好你们母子二人也该聚一聚,都三年没见了……”
白嬷嬷没说下面的,但阮珩知道,就连白嬷嬷都十分想念他,何况是魏氏。
阮珩沉默了一会儿,好像也在犹豫,最终还是说:“如今太太不在家,我私下去见他不好。”
白嬷嬷听了,不禁叹息了一下,她知道,若是一个不小心惹得太太不快,太太可能不会拿阮珩怎么样,但却能对魏氏为所欲为。魏氏虽然是一个男子,但毕竟是坤泽,而且仅仅只是老爷的一个侧室而已,太太若想要将他揉成扁的,他就绝对不会是方的。
白嬷嬷再次深望了松云一眼,谨言慎行,谨言慎行,这个道理她已经教过松云很多遍。然而在大家族里,再怎么谨言慎行都不为过。
她知道从今天开始,松云又要跟阮珩同甘共苦了,她不盼着自己的儿子多么受宠、受恩惠,只希望他别给阮珩惹祸、添麻烦,别得罪了上头的主子,招来祸患就好。
第4章
午后的太阳和煦,虽然还未春至,但外面却有些暖意,让人心动不已。
阮珩回家来已经四五日了,这天是先生休沐的日子,学堂不开课,因此阮珩就自己在家读书。
陪阮珩写了一会字,松云便有些站不住了。
“少爷,我能出去玩了吗?”松云一脸渴望地问。
桌子上砚台里满满一池墨,茶杯也是满的、热的,雪浪纸整整齐齐裁成一厚叠,看起来简直够阮珩用到下辈子了,这都是松云弄的,每次阮珩一开写,他就吭哧吭哧开始做这些活了。
而大功告成的松云,此刻站在书桌前蠢蠢欲动,满脸期待,看起来只待阮珩一声令下便会嗖的一声窜出门外。
但阮珩却说:“不能。”
“啊?”松云很意外,从前阮珩对他都是很放养的,只要他出去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任由他去玩。
阮珩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仍好整以暇地写着字:“我走之前说,让你把千字文读通记熟,你现在背来我听。”
松云好似头上被打了一个焦雷,一别三年,他早就把当初阮珩吩咐的千字文的事忘到爪洼国去了。别说背千字文了,叫他拿着读他都未必认得全字呢。阮珩刚回来那两天,他倒是想起来这回事了,但阮珩一直没提,他就以为自己不用过这关了呢。
“嗯,我……少爷,你再宽限我三日行吗?”松云知道自己并没有找藉口的天赋,绞尽脑汁也才想出这两句告饶的话。
“三年都没背会,你确定三天可以?”阮珩却失笑道。
松云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与其挣扎三天再被罚,还不如现在就领罚,于是就只好低着头小声道:“那我认罚,少爷。”
松云只觉自己心里突突地跳着,自从刚回来那天阮珩威胁不听话就要打他,松云就总觉得阮珩可能真的学会打人了,他挺害怕的,怕阮珩真像学堂里的先生一样抄起戒尺来抽自己几下。
在学堂的时候,别人家的书僮都是替主子挨戒尺,只有松云每次挨戒尺都是因为自己,半点怨不得别人。
他这次的行为也确实该打。三年就背一个书都一点没完成,而且阮珩那时好像也就交给他这么一个任务……原本只是一个平静而美好的下午,松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阮珩仍然沉默地看着他,没说罚他也没说不罚他,感受到来自上方的视线,松云反而更慌了,都不敢抬头,纠结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求道:“少爷……我知道错了,你,你要罚我的话,轻一点吧,行吗?我以后保证会好好读书的,少爷。”
想到要好好读书,松云都快哭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少爷对他读书识字的事这么上心,要让他读书,还不如让他挨戒尺呢,不过从眼下的情势来看,只怕是书要读,戒尺也得挨。
松云觉得自己的命好苦。
阮珩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反应,却不禁觉得很有趣似的,把他晾了半晌,看他表情逐渐悲惨起来,才觉得他受到了足够的恐吓,便说:“谁说要打你了?”
又是这句话,松云如释重负,但还没等他绽开笑容,说句少爷真好,阮珩就又用笔尾点了点桌上的那叠他自己裁的雪浪纸。
“罚你抄千字文,把这叠纸抄完为止。”
松云的脸便又迅速地哭丧了下去。
谁叫他兢兢业业地裁了那么多纸,没想到竟是给自己裁的了。
窗外的小鸟还在阳光下欢快地鸣叫着。
阮珩忍着笑,看他闷闷不乐地在自己旁边铺了一张纸,又拿了一本千字文,生疏地捉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主仆两人也很久没有这样宁静地共处,松云闷闷地抄著书,而阮珩练完了字,就自己拿了几篇时文来读。阮珩读完了时文,又写了一篇练笔,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旁的松云竟然已经睡着了。
松云原本就是如此记吃不记打,刚才还因为害怕惩罚而恐慌失措的,现在就这么快放下防备贪睡着了。
书本确实是最好的安眠之物,松云的口水已经沾湿了好不容易写了半大张的雪浪纸,其实松云的字并不丑陋,也不潦草,只是很笨拙,没有一笔在它该在的地方,此时那些结构离奇的墨字已经被晕开了,墨水沾在了松云的颊侧,而松云本人看起来睡得很香,仔细听还有细细的呼噜声。
阮珩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卷,将他端详起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明纸,柔和地洒到室内,落在在松云的眼睑上。松云眼睛又大又圆的,睁开的时候看着也水灵,睫毛长密,眉毛黑黑的,看起来怎么都不像笨笨呆呆的样子,反而有种机灵的假象。松云的嘴唇也是圆润的,此刻因为被压着的脸颊而有些嘟着,口水在嘴角发著亮光。
阮珩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口气,略一思索,便用手里的笔沾了饱满的墨汁,在他一只眼睛周围画了一个大大的黑圈。
画完了,阮珩端详了一下,觉得很满意,便若无其事地又写了半篇文章。
松云醒过来的时候,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在哪,又看了眼时漏,才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他赶忙慌乱坐正,望着眼前湿漉漉的罚抄纸,懊恼地回想自己到底怎么睡着的,无果,只好无辜又绝望地看着阮珩。
“少爷,我不是故意睡着的……”松云说,声音还迷糊着。
这人还委屈上了,阮珩看了一眼头发都睡乱了的小书僮,却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而是不动声色地说:“我饿了,你去给我拿些点心来。”
松云对阮珩的宽宏喜出望外,本来就是嘛,他一沾书就困这是阮珩知道的,这不能全怨他呀,至少那书本也得负一半的责任。于是便连忙答应了一声“哎,好嘞。”,跑出门去了。
阮珩不禁暗自一笑。
结果过了近两刻钟,松云才回来。
松云手里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向里望,看见阮珩还在书桌前坐着温书,一幅八风不动的样子,心里便又愧又恼了起来。
方才在厨房里,厨娘们看见他的脸,笑得连锅铲子都扔了。
他把食盒安置在阮珩平常用饭的小桌上,才闷闷不乐地走到阮珩跟前。
阮珩抬眼一看,只见松云脸色红红的,不过鬓发沾了些水,眼睛上那圈黑墨几乎没了,就在眼角还留了一点儿,看来是匆匆忙忙洗的,洗得不太干净。
松云在那瞪着他,像是负气,却又底气不太足的样子,阮珩看着便又掌不住一笑。
他这一笑,让松云原本忍气吞声的打算也放弃了,开口便道:“少爷也忒坏了。”
谁知他这一赌气的埋怨,让阮珩只有笑得更愉快。
松云便一不做二不休地埋怨起来:“亏我还想着爷爱吃秦嫂子做的云吞,专门去大厨房烦她现下一碗,没想到少爷暗里摆弄我,厨房里那么多嫂子们,见了我笑得都活不得了,平白叫我得了好大的没脸!”
松云平日里就是个活宝,没少闹笑话的,整个阮家的下人都知道,本来就爱逗他,谁想到今天他又成了送上门的开心果。
阮珩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场景,他原本想松云也不过是到旁边屋里去拿些白嬷嬷带来的点心之类的,顶多也就是被朝云他们和几个老嬷嬷看见了发笑一番,没想到竟然能闹到大厨房里,令人意外而又太引人发噱,便索性大笑了一阵。
松云往日也知道,阮珩虽然平时不苟言笑,但肚子里也是有些促狭的,不过能让他极其偶尔地使些促狭的人也并不多,所以松云大部分时间也就是让他使一使,谁让他是个天生的笨蛋呢?
可是,像今天这样,虽然也是自己有错在先,但他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而阮珩这个罪魁祸首还笑成这样!
松云便一赌气,走到小桌边抱起自己拿过来的食盒,那里面装的是白嬷嬷早上叫他给阮珩拿来的点心:“什么叫一报还一报,少爷你就饿着吧!我没拿到云吞,她们笑得肚子疼都不给我下,这个点心,我也不给你吃!”
“岂有此理?”阮珩好不容易才止了笑,看他这样又想笑了。
“这是我娘做的,我娘买的,只有我能吃!”松云像护食的小狗一样抱着他的食盒,蛮横地说。
“你娘还是我奶娘呢,况且这是她特给我的,我怎么不能吃?”阮珩却反问道。
松云被噎得没话说,连前几日的委屈一并想了起来。
那天白嬷嬷来,不但对阮珩千好万好,还对松云百般数落。白嬷嬷走了之后,虽然阮珩把他安抚好了,但是松云内心还委屈着呢。
白嬷嬷平日里话里话外也都向着少爷,老是数落松云,也太偏心了。她待阮珩比亲娘还好,待自己却像后妈一样,就连眼下这盒点心,她早上给松云的时候,还吩咐了几遍叫他不许偷吃。
松云想着想着,便又心酸了起来,还没等反应,已经委屈地掉了两颗眼泪,此时他娘不在身边,他也不怕了,干脆就一咧嘴哭上了。
松云是有些爱哭的,这阮珩知道。虽然是个小奴才的命,但不知为何就是特别受不得委屈,更受不得冤,娇气得很,然而偏偏却也没有还击别人的那副心肠和脑子,就只是会哭。
阮珩一见真把人逗哭了,便连忙走过去,先找了帕子给他抹脸:“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哭?”
松云哇哇地:“我娘疼你,不疼我。就连少爷也不疼我,没人疼我!”
第5章
松云哭得声大了些,很快就惊动了院子里管事的嬷嬷,便有一个走了进来,一看松云在那哭,便立即斥道:“松云,你又号什么丧,这是少爷的屋里,还当是你家?一点规矩都没有!”
松云一向很怕管事嬷嬷的,阮珩屋里这几个又都是跟他娘有交情,松云生怕自己在娘那又被告一状,于是就不敢放着嗓子哭了,只是委屈更甚,瞪着一双大眼睛咬着嘴唇只顾流泪。
阮珩见状,连忙说:“不要紧,原是我不好,逗了他几句。”
那嬷嬷也是见惯阮珩袒护松云的,便是跟白嬷嬷如出一辙的一脸愁态:“少爷,不是奴婢倚老卖老,你也太好性子,忒惯着他了,从小到大都是这么个样,这以后可怎么是好?”
阮珩便敷衍了几句,请那嬷嬷下去休息了,又回过头来看松云。
松云已经冷静了不少,回首这一下午的事,究竟是自己犯的错多,可是他的委屈也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一双泪眼拭了几次都没拭干净。
松云正在那鼓捣自己的眼睛,却感觉到鼻子前面出现了一个东西,有糕饼的香味,松云定睛一看,是食盒里的状元糕,早上他娘不让他偷吃的那些。
“吃吧,这些都是你的,是我不该捉弄你。”阮珩柔声说。
阮珩很明白松云为什么哭,亲娘偏袒外人,换谁都要委屈。亲兄弟尚且可以为了争父母的偏爱而闹一闹,可是松云从小眼看着亲娘偏心少爷的时候那么多,委屈了却也经常是不敢说的。
因此阮珩每到这种时候,都是实打实地心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