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童神乐
松云嘴里进了泪,咸咸的,他抬起一双泪眼看了看阮珩,然后便张口咬了他递过来的点心。
点心是甜的,又香又软,松云和着眼泪嚼着,才觉得安慰了许多。
让少爷给自己道歉,松云也觉得自己未免太造次了,少爷对他这么好,自己还大哭大闹地让他没脸,便垂着脑袋,吸着鼻子,很悔愧地说:“少爷,我错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阮珩轻叹了一下,把他安置在座位上,自己也坐在旁边,过了一会才说,“亲娘怎么会不疼自己的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你娘疼我,也是为了让你能在我这过得更好?”
松云瞪着大眼睛看着阮珩,好似过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道理,脸上显出了领悟的神色,过了一会,又想到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说:“不是,少爷,我娘也是真心疼你的。”
“这个我也知道。”阮珩却笑了一下,又说:“就是告诉你,以后别为这些委屈了,你娘再不给你吃什么,就说是我让的,还不行吗?”
松云听了便也笑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地说:“谁有那么贪吃啊?少爷说得好像我只会吃似的。”
“那你倒说说还会什么?叫你好好读书认些字,给我闹了半下午。”阮珩无奈道。
松云脸通红着,一提起读书又痛苦起来,归根结底,这一下午还不是因为读书闹的?书本真是万恶之源!
松云当然不敢跟阮珩这么讲话,便哭丧着脸说:“少爷,我一定要读书吗?我真的读不会,你就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阮珩发愁地捏了捏眉心,有时候松云是挺让人头疼的,一脸可怜地求他,还挂着泪呢,让人怎么是好?他说:“你连字都认不全,将来让你管事,你看个账本都不会看,怎么办?”
“我……”松云卡壳了一下,也是第一次想到自己的前途,将来少爷入仕做官了,自己也就不用再当书僮了,可是自己还能做什么呢?看样子,是少爷都替他想了,却很发愁自己的不堪造就……
阮珩即便想提拔他做些什么,松云恐怕也是难堪大任,什么都办不好的。
对于这个问题,松云也很发愁,他挠了挠自己的笨脑袋,既没有办法违心地说自己以后一定用功读书,也不想让阮珩太失望。
仔细想想,自己好像真的挺没用的,也不怪他娘总骂他,在梅雪和竹霜他们几个里,松云读书最差,服侍人的功夫也不高明,好像真的挺一无是处的,当时进府分派差事的时候,也难怪大少爷和三少爷都没看上自己,最终还是拖累了阮珩……
松云觉得真的很抱歉,正打算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阮珩先叹了口气,说:“算了,你能认些字我已经烧高香了,去传晚饭来吃吧。”
松云如蒙大赦,大大松了一口气,传晚饭他还是会的,赶忙跑着去了。
阮家给主子们的膳食是很丰富的,主子一个人是怎么也不可能吃完的,通常会把剩下的赏给亲近的下人吃。不过到了阮珩这里,因为松云每次在一边服侍他吃饭都没出息地流口水,所以阮珩后来就干脆让松云跟他一起吃算了。
按理来说,松云跟着少爷,从小也是吃过见惯的,可天晓得他怎么就那么馋,每次见了好的吃食,都还像没见过世面似的,难怪这么大了,还为糕饼哭。
不过馋也有馋的好处,阮珩每次看他吃饭都觉得很开胃。松云一点都不挑食,对于吃的永远只有好话,吃到哪个菜觉得特别好吃还会跟阮珩赞叹一下,于是阮珩也会跟着觉得彷佛那道菜特别好吃似的。
于是今天主仆两人也是对坐着吃饭,因为下午被闹得也没吃上点心,阮珩确实饿了,胃口很好。
吃过饭后,阮珩习惯再看一会书,然后很早就沐浴休息。
阮珩沐浴向来是简便的,松云他们只要给他准备好热水、皂荚、巾帕和衣物就好了。只不过阮珩很爱干净,净房里面天天都要打扫得一尘不染才行,这一点也是松云日久天长才知道的。
晚上到了睡觉的时辰,今日是轮到松云值夜了。松云小时候很怕黑,所以轮到他值夜的时候,阮珩都是让他就睡在自己床边的。
于是,因为往日的习惯,这夜也是一样,松云自己也去洗漱之后,就从下房抱了自己的铺盖来,噗通一声搁在阮珩床对面的榻上,然后铺展开,就准备睡觉了。
他完全没想到的是,现在两个人毕竟都不再是孩子,阮珩已经成人了,松云自己也是十好几岁,到了该知人事的年纪,虽然他尚未分化,但两个人再这么睡一间屋子,已经是不太合适了。
不过,看着理所当然地钻进被窝的松云,阮珩最终也没说什么。时节虽在二月里,但春花还没放,夜里还是很冷的,又兼细雨绵绵,很是冻人。更深露重的,松云都爬进被窝了,再叫他出去不好,再说里间也比外面暖和多了。
松云完全不知道这些,无知无觉地缩在被窝里,阮珩便也吹了灯,准备入睡了。
过了一会,黑暗里,松云却忽然说:“少爷,你点香了吗?”
他记得自己睡前是好好拢了一下炭盆,这样可以一直烧到明早,房里都是暖的,这种拢炭盆的功夫也是他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学会的,亏得这么些年了还没忘。不过松云好像并没有点香,阮珩晚上睡觉是不爱在卧房点香的,也就是读书的时候才点一些龙脑冰片之类的提神。
“没有。”阮珩说。
“那为什么香香的?”松云问,又认真地说,“少爷你要是点了香,要告诉我在哪里,这样我夜里也好看顾的。”
“你什么时候夜里醒过吗?”阮珩颇有些不留情面地道。
“我当然醒过啊。”松云马上狡辩道,回想了一下,又觉得好像确实……但是,“那是因为你都没有夜里叫过我!少爷你不信今晚就试试,不管你是要茶要水还是要别的,我都随叫随到的。”
“说得跟真的一样。”阮珩忍不住笑道。
“怎么不真啊……”松云自知理亏,又有些不服气,窝在被里声音闷闷的。照理来说,值夜的时候确实可以睡觉,但是对贴身服侍的人来说,不能睡得太死,主人随叫随到也是应该做到的,但松云仔细回想一下,自己好像确实没有任何半夜被阮珩叫醒的记忆,至于到底是阮珩没有起夜过,还是叫过他但是从来没叫醒,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就像很多他没做好的事情一样,松云都是很想做好的,毕竟阮珩对他很好,他也很希望让阮珩的生活变得更舒适,只不过,想做好的真诚心愿和做不太好的现实总是会发生冲突的。松云很快就愧疚了起来。
好在每当这种情况发生,阮珩总是会安慰他一下。
“你放心睡吧,不会有什么东西烧起来的。”他说。
“哦……那我就放心了。”松云小声答应道,“但是真的很香,有点像白檀的味道,少爷你都没闻到吗?好奇怪啊……”
松云听到床那边叹了一口气,阮珩说:“是我的信香吧。”
松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那边的阮珩似乎斟酌了一下,又说:“你还没分化,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到外间睡。”
乾元和坤泽是会有很浓烈的信香的,只不过平常都会用一些药水和香料遮掩,只有在私下的场所和放松的状态中才会被释放出来。松云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几个乾元和坤泽,因此他还没闻到过其他乾元的信香。
他在黑暗里轻轻动了动鼻子,白檀的气味的确是从床那边散发出来的。一般来说,乾元的信香都会有种压迫和威胁感,容易让其他人觉得不适和不安,不过松云好像没有这种感觉,甚至觉得这种味道很让人放松,还挺好闻的,于是很舒适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不用出去了,我觉得挺好的。”松云说完,又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少爷,你好厉害啊……”
阮珩语塞,完全不知道自己厉害在哪里,也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什么,不过松云很快又说:“少爷,你觉得我会分化成什么呢?”
“不知道。”阮珩诚实地说,这种事情无非天命,除非神医或仙人,又有谁能确知呢,若是太太知道阮珩会分化成乾元,恐怕会去母留子,魏氏早就不能活着了。
“少爷让我分化成什么,我就分化成什么吧。”松云傻里傻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阮珩失笑:“那我也未免太有能耐了。”
“嗯……”松云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离谱,嘿嘿傻笑了两声,又说,“不管分化成什么都好,我就想一直跟着少爷,只要能跟着少爷就行了……”
松云迷迷糊糊地说着,话毕就陷入了沉睡。
第6章
大太太是半个多月之后才回家来的。
大太太一向是有些急脾气的,又兼大公子分化得实在太晚,留给他择婿的时间的确不多了,于是阮珵这次跟着母亲在外祖家里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把江南的权贵人家内眷们都结识了一大半。
一回到家里,江夫人就拿出了几个择婿的人选来,跟自己的官人仔仔细细地商议起来。
“听说夫人最中意的是江左总督的孙子,娘,你说他长什么样?配得上咱们大公子吗?”松云每隔十来天,都会得到一次放假回家的机会,松云家就在阮家北面的小石巷里,那条巷子中满满当当住的全是阮家的仆役,白家在其中,算是有些体面的一家。
松云的爹白升在城外的庄子上做庄头,替阮家管理着一个田庄。此刻松云便坐在炕上,一边嗑他爹从庄子上带回来的松子仁,一边同他娘闲话。
“那谁知道,据说是生得一表人才,不过老爷的意思,好像是更喜欢平远侯陈家的公子。”白嬷嬷说。
“平远侯不是总带兵打仗吗,他们家公子也要上战场的话,那多不安稳呀。”松云嚼着松仁说。
“难得你还知道这些。”白嬷嬷笑道,“那你难道不知,富贵险中求吗?”
“阮家还不够富贵吗?我们都是公府了,还有什么好求的啊。”松云不解道。
“富贵也有虚与实,你哪里晓得这些。”白嬷嬷看他一脸天真,便不以为然地说。
阮家虽说是公府,可早已没落了几辈子,空有个虚头衔,只是这公爵的帽子还没被摘掉,已经是祖上积德了,如今的富庶日子,大半都是来自太太当年的嫁妆,若是阮家的儿孙辈再无一二个出息的,恐怕这个虚景破灭也是早晚的事。白家夫妇都是这府里几辈子的家生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些。
松云却不懂这些,也不太感兴趣,只知道他家少爷自小读起书来便与那寒门学子没什么不同,起早贪黑悬梁刺股的时候占大多数,他只知道老爷夫人对二少爷寄予厚望,都盼着他读书入仕,却不太晓得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阮家对于三个儿子的未来规划得一直很明确,嫡长子袭爵,次子读书取仕,幼子照管田庄商铺等产业。不过,如今因为阮珵分化的结果,原本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阮家兄弟眼看着就要重新洗牌了。
就连松云都知道,大公子如今是坤泽,如果嫁出阮家就不可能再承袭爵位了,而剩下的两个公子中,阮璎虽是正房所出,但阮珩居长,又是乾元,二人究竟谁来做未来的承嗣子,就变得大有可议论的余地了。
不过,除此之外,松云还想问问一条他更关心的新闻。
“听说老爷决定要把十六小姐给魏氏养了?”松云问,“娘,是真的吗?”
“这都是几辈子前的事了,老爷刚回来那两天就吩咐了,说太太房里不用收拾小姐的房间了。”白嬷嬷笑道。
阮家的女儿众多,太太也不是各个都要养在自己房里的,不过,据说十六小姐出生时,接生婆和郎中看过了,都说她长大了是很有可能分化成乾元的,因此,府中上下一直都觉得,老爷和太太应该不会让魏氏养育十六小姐了。
也不知魏氏是怎么跟老爷说的,又或许是老爷自己生了恻隐之心,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松云平日只跟着少爷,对府里的事情的确了解得很迟缓,不过这条消息无疑是好的,会有谁不希望亲自养育自己生的孩子呢?魏氏也一定很希望小十六能留在自己身边,如今意外地得偿所愿,松云都替他感到开心,而且他觉得阮珩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松云这边跟白嬷嬷正闲话着,他的妹妹星儿忽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娘,府里出事了。”
白嬷嬷是中庸,从头到尾一共也就生了三个孩子,最大的是松云的姐姐叫白月,前几年分化成了乾元,白家爹爹便到老爷面前讨了情,将她放出府,找了个学堂让她念书去了。
白嬷嬷生的这三个孩子中,唯有松云是个笨的,不光白月天资聪颖,星儿也与他截然相反,是个鬼灵精的丫头。星儿虽然不满十岁,还没进府里当差,但日日都在二门里外进出,跟府中各院的丫头婆子们混得极熟,各类消息也是她探听得最勤快。
不过虽然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星儿口风却向来是严谨的,大户人家最忌口舌生事,因为这个赶人打人的事年年都有,因此星儿从不胡说八道,凡是经她口的,必是不得不说的大事。
于是,白嬷嬷见女儿这般,便吃了一惊,放下茶碗,问:“怎么了?”
星儿谨慎地看了一眼她的哥哥,见松云只是一脸单纯的惊讶和好奇,全无半分城府的样子,便不免有一丝掺杂了嫌弃的无奈,她先说:“哥,你要是听了,可别到二公子那挑拨去,要不你就别听。”
松云觉得自己很无辜,不满道:“岂有此理,我什么时候大嘴巴过?”
“你妹妹是为你好,你听着就是了。”白嬷嬷习惯性地数落了松云一句,又紧接着催促星儿快说。
松云憋屈地闭了嘴,心里还嘀咕着,但注意力很快就被星儿接下来说的话吸引过去了。
“听说夫人在上房,把魏氏打了。”星儿小声地伏在白嬷嬷耳边说。
松云挤过去也听见了,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白嬷嬷也很快大惊失色:“为了什么?”
“夫人回来两三天了,一直忙着大公子的事,没顾得上,好像是今天才想起来十六小姐,就叫魏氏抱来给她看看。”星儿便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谁知道怎么了,十六小姐头一次见了太太,许是怕生,不论怎么哄,就是不叫太太母亲,太太想逗她玩,谁知十六小姐竟躲在魏氏身后不出来,还叫了他一声娘。”
白嬷嬷便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往小里说,这不过是个称呼的问题,小孩子认生也毫不奇怪,但太太如今心中正值烦乱,大公子和阮珩分化的结果天壤之别,就算她面子上维持地八风不动,其实心里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人人都再清楚不过了,正在枪口上,谁知魏氏就带着十六小姐这样撞了上来。
星儿继续有条不紊地说:“后来太太就叫奶娘把十六小姐抱下去了,然后单独跟魏氏说了一会话,谁也不知道他们俩说什么了,总之听说魏氏出来的时候,一边脸红肿的,脸上还挂着泪。”
“阿弥陀佛。”白嬷嬷念了一声,脸上很有几分紧张。
松云已经听得呆了,太太一向贤名在外,又端着款,虽然待下严格,但从不曾听闻有欺压妾室或庶子女的事,但凡这些人犯了什么错,若是查有实据,秉公处理便是,太太从来是稳坐钓鱼台,从不动怒的,别说亲手打人了,就连一句略粗些的斥骂都没听过。
况且这么听下来,魏氏好像也没犯什么错。松云这么想,便也这么疑惑着说了出来。
星儿却叹了口气,说:“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别听。”又说,“我都能想到太太骂他什么,肯定是说他没教好小姐,再往重里说,就是看见自己生的二公子是乾元了,心里骄傲,生了僭越的心。”
松云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太太能把魏氏想得这么坏,但太太都气得打人了,多半真是如星儿所说的那样,不禁也有些不寒而栗。
“那我该怎么办啊?”他没头脑地害怕起来,由衷地问。
松云笨是笨了一点,但他有一点好,就是从善如流,不耻下问。
星儿便大方地跟他说:“哥,我劝你就当没这回事,什么都别跟二公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