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童神乐
皇帝以雷霆之势查封了幽王府,世子幽禁,家产抄没,下人发卖,而阮珵,自然也是同穆元陵一起,被关在了天牢之中。
阮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忙着试图疏通门路,好歹为阮珵寻一条活路,可是,不论多少银子、多少交情,此时都没了用。
太太虽然痛恨兄长弃自己于不顾,曾发誓再也不与他家往来了,然而此时,因为舅老爷在皇帝面前说得上几句话,她也不得不拖着病体亲自到他的府上去求他。
结果,舅老爷却先是装作不在家,过了半日才叫下人传出话来。
他说圣上近来正秉雷霆之势,收拾逆党,阮家不去求情还好,若是一味打探个没完,惹得圣上不快,灾祸便要临头了。
阮正业心知,舅老爷此时能有这几句逆耳忠言给阮家,已是有情分的了。
阮家此刻的确不能触了圣上的逆鳞,最好离幽王家越远越好。
阮正业虽然心中亦是为阮珵煎熬,但还是打定了主意闭口不言,只是太太哭得绝望,但也无可如何了。
没想到,阮家如此低调,还是逃脱不了厄运。
皇帝回朝之后,半个月内,就清算了不少与幽王过从甚密的官员,杀的杀,抄的抄,流放的流放。
而接着还着吏部刑部在朝中大臣和地方官员中逐一核查,凡是于幽王家有关联的,不论是姻亲故旧,还是同党同流,都要一一听候查处。
阮家就是在这第二波被查抄的。
朝中官员、公侯家里,哪个没有些污糟事?
只看皇帝查不查罢了,但凡查抄,就没有清白无罪的。
阮家自然也是如此。
抄家之前,阮正业就没有了半点侥幸的心思。
他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也一样。闫陕亭
皇帝这次抄没这么多权臣贵胄,可谓是一举多得的。
一来,翦除了朝中所有的异心之人,二来,肃清朝纲,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震慑朝廷中尚且不服他的人。
三来,新朝新气象,皇帝肯定有不少雄心抱负要实施,而做这些事都需要钱。
朝中哪里有钱呢?
百姓没钱,国库也不容挥霍,但抄几个富得流油的公侯,就什么都有了。
阮家已经是几代公爵,早就没了实权,在朝廷可有可无,抄了阮家谁都没有异议。
别说阮家与幽王有瓜葛,就是没瓜葛,皇帝为了杀他们这头可口的肥猪,也得想出些瓜葛来。
因此,阮正业知道,阮家末路降至了。
在外面的许多府邸正在如火如荼地经历查抄时,阮正业先是一口气将自己书房里的所有东西都烧了,文书信件账册,一切能证明他或许有罪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
家中的财产,挑了些值钱的,连夜送到了自己的几个女婿府上。
有的府邸愿意帮忙收管,有的不愿意,便退了回来,没办法了,就那么成箱成箱地堆在院子里,等查抄的官兵来了,连打包都免了。
做完了这些,最后趁夜间,阮正业又叫太太房里的吴嬷嬷把家里的花名册和所有奴仆姬妾的卖身契都拿来。
“有想出府另谋生路的,今日就拿了身契去,每个人领些钱,各奔东西去吧。”老爷说。
第65章
家中下人听了此话,无不动容,多有垂泪感恩的。
自古世家大族,走向末路的多,可是多数人都是宁愿财产奴仆留到最后一刻陪自己死,都不愿意提前散尽的。
老爷肯在破家前,趁此机会放众人一个自由之身,免了他们今后被官府抄了另卖、继续为奴为婢、身世飘零的命运,谁能不感激涕零呢?
其实几日之前,阮家就有奴仆开始私逃了,若是他们能等到今日,领到自己的身契,也不至于落个逃奴之罪,永远需要隐姓埋名藏匿他乡了。
剩下的下人之中,虽然大多都是忠心之辈,但到了这个时候,便有不少人去拿了自己的身契,给主子们磕了个头,便去了。
其他人都还好,与主子们亲近的那些,日日都在一处,有感情了,便是难舍难分,尤其是几个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都泪水涟涟。
不过,再难分别,最终也都只得分别。
阮珩也将松云的契约找到,硬塞到他的手里,让他跟着自己的爹娘,到自己家乡下的房舍里去躲一躲。
松云只是抱着阮珩不撒手,哭着说:“我不走,少爷,我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阮珩心中悲切。
他忍着眼泪说:“阿云,你听我说,你先跟爹娘回家去,要是朝廷恩宽,我没事了,就去找你,好吗?”
松云只是摇头,他知道阮珩说的有道理,自己如果留在阮家,落到官兵手中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不如回乡下安安稳稳地等着阮珩,到时候若是有幸团聚,便是俱全。
可是临到危难,他此时是一分一秒都不舍得与阮珩分开,他宁愿陪阮珩到最后关头。
皇帝的雷霆雨露凡人难料,阮珩的前途未卜,他生怕从此一别,便再也见不到阮珩了。
阮珩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要想保全他,只能狠心松开他的手。
阮珩把松云那张契纸交给白嬷嬷,吩咐白家夫妇带走松云,松云便哭着被爹娘从阮珩怀里拉走了。
散尽家奴之后,老爷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身边的人。
老爷的后院之中,侧室通房也有十几人,这些人中有人受宠,也有人早已被忘记,但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不太可能同一般的奴仆一样,有重获自由之身的机会了。
毕竟有哪个主君,会不希望自己的内眷对自己贞节到死呢?
因此,看着别的奴仆与主家分别流泪的场面,这些侧室们也哭起来,不过,大概不是为此景动容,而更多的是怜惜自己罢了。
所以,当老爷也将他们的身契拿出来时,所有人都意外至极。
老爷虽然是个冷酷的人,但正因这份冷酷,他的理智也是非常人能及的。
他很清楚,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也不都是愿意无条件跟着自己的。
没了权势富贵,甚至没有了最基本的庇护他们的能力,这些人难道还会甘心跟着自己到最后吗?
老爷没有那么天真。
与其期待有人为他殉节而死,不如面对现实,想到他们在被官府重新发卖时口中对自己的咒骂。
所以,老爷便颓然道:“你们中有人想走的,也尽管拿了自己的身契走,今后若想改嫁,或者投亲靠友,我一概不管。”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便立刻有好几个年纪轻的,连忙到吴嬷嬷那里领了自己的身契,好像生怕老爷会一时反悔。
其中颇有几个,是老爷最近多有宠爱的,老爷心里虽然不算意外,可见到他们拿走身契时争先恐后的模样,还是不由得心中悲凉。
家难在即,老爷的心中充满苦楚,他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吩咐吴嬷嬷将魏月融的身契也找出来。
他何尝不希望身边至少有一人能与自己同命运,如果有一个,他希望那个人是魏月融。
可是他也知道,从前为了稳固家中万事,也为了自己甩手,他对魏月融从来没有偏袒和回护,任由他受尽委屈,连多费几分心力的时候都绝少,又怎能要求他在此刻对自己留情,要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呢?
方才看到松云对阮珩如此依恋,老爷心中又何尝没有戚戚。
阮珩是如何待松云的,老爷看在眼里,松云会这样待阮珩,是以心还心。
可是他悲凉地知道,以自己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如此宁愿死也要跟着自己了。
然而,他仍然没有办法面对,他无法接受魏月融像其他人那样,主动问他要走自己的身契,如果魏月融那样做,他会受不了的。
于是他干脆选择主动让他走。
然而,吴嬷嬷在装契纸的箱子里面找了半日,都未有所获。
“老爷,太太,太太走的时候,多半是把他的身契也带走了……”吴嬷嬷低着头说。
“带走?带到哪里去?”老爷不由得又惊又怒。
太太三日前,就带着自己的三公子回扬州娘家去了。
江家虽然对阮家的事上有些冷酷,但江老太爷还不至于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见死不救,眼看皇帝天天都在查抄与幽王有所瓜葛的府邸,心知阮家朝不保夕,便叫家人来接了太太回扬州。
老爷知道,自己被皇帝定罪的那日,多半就会收到一张江家送来的和离书。
可是没想到,太太就连在最后关头,都不忘再坑魏月融一把。
没有拿回自己的身契,也没有身份文书,魏月融哪里都去不了,他只能跟着阮家这条船沉底了。
老爷到了此时,才明白他自己是真的想要魏月融活着。
愤怒和挫败感充斥着老爷的心,他可以接受自己容忍了太太这么多年,他可以接受太太临了对他的背叛,可是,他不能接受太太能将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
比他自己想像的都要急切,他一把夺过吴嬷嬷手中的檀木匣子,在里面发狂般的翻找起来。
里面的契纸已经没有几张了,绝大部分都已经散尽,只有寥寥几份,其中还多的是已死之人的,只是从前未曾清理出来。
这时,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翻找的动作。
是魏月融。
他说:“老爷,别找了。”
魏月融心里很清楚,过去的几个月,太太虽在病中,但魏月融和阮珩这边的动静她一直看在眼里。
从前对她俯首帖耳的阮珩和魏月融,一夕之间就不再把她放在眼里,让整个阮家都看她的笑话,就连阮正业都没有管,甚至还格外抬举,说要将魏月融的名字写上族谱。
太太不可能不恨。
她恨魏月融,恨阮珩,恨老爷。
这时,经历了从前太太的种种,魏月融已经毫不意外,只是喉头有些恶心,心中幽寒。
不过,他很快就先平静了下来。
“老爷,我年纪这么大了,又没有家人可以投靠,你想让我到哪里去呢?”他安抚道。
他的声音很清凉。
老爷听了,便看着他,最终唯有垂泪。
魏月融看着苍老的他,心里不知不觉想到了以前。
少年的时候刚入阮府,那时刚到而立之年的老爷相貌轩朗,威仪华贵,气度令人目眩,让魏月融不得不崇敬、爱慕。
而老爷对他,也有蜜里调油、将他捧在手心的时候。
后来因为太太的忌惮,魏月融受了不少罪,慢慢的也知道了,老爷不可能因为爱护他而得罪太太,因此也有天真的幻想被破灭、对老爷心灰意冷的日子。
他承认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只要老爷稍稍顾念他一二,他就忍不住心软、感念起来。可是这心软,也早就在日复一日的锉磨中消散殆尽了。
只不过,在阮正业刚刚发狂地找他的身契的时候,魏月融的内心深处,不由得又轻轻触动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