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鸽鸽
从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此刻就在手前任由他把玩,暗暗欣赏着,看了半响,看腻了,他将这些东西扔在一旁,从怀中摸出棋子,放在掌心摩挲,又贴着自己脸颊磨,想了想,又把自己带来的箱子打开,那箱子之前进城去吃酒席的时候,放在了知县的马车里。
探花郎的帽子在其中,依旧干净纤尘不染。
他将帽子拿了出来戴在头上,棋子贴着脸颊,总算感觉到了些许满足。
“不知你在京城……今日过得可好?”我好想你。
……
第二日,起得大早的嵇临奚换下身上锦服,从箱子里拿出来给怀夫子和齐娘子以及两个孩子买的礼物,穿上窄袖布衣,锻炼了一番后,出去挑水砍柴。
齐娘子起床时看他在做这些事,忙来阻拦,“你现在可是探花郎,怎么还能做这些?”
“不妨事。”嵇临奚将劈好的柴堆到一处,洗干净手后去房间取了盒子,递了出去,“昨日回来得太晚,给老师师娘的礼物在书箱里压着,今日才拿出来,还望师娘收下。”
齐娘子也不客气,打开来看,笑得乐不可支,“还是你贴心,给我买这些,还都是我喜欢的,不像你老师,总爱买些花里胡哨的,穿都穿不出去,只能在家里穿。”
里面是一套正青色衣裙,还有一支发钗,她喜欢得不得了,就要回去换,“等你老师醒来,看我不吓他一跳,想当初我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他昨晚睡得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唉声叹气的,还不肯给我说。”
房间里,听到外面动静的怀修永起了身,他推开门,正看见自己的两个孩子穿着新衣开心的拿着耍货追来追去。
“你这才醒,去去去,去洗菜我做饭。”齐娘子从背后端着水,撞了他一下。
“你这个母老虎……”怀修永刚有一点火气,转头时剩下的话一下消失在喉咙里,齐娘子端着水挑眉看他,半晌,他干巴巴道:“你今天怎么成这样了?”
齐娘子得意道:“好看吧,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临奚眼光可比你好太多。”
“看。”她轻轻晃了一下头上的发钗,笑都掩饰不住,“我还没戴过这么好看的发钗呢。”
怀修永看了眼外面的嵇临奚,拉着齐娘子,拽到自以为嵇临奚听不见的地方,“你怎么能拿他的东西!”
齐娘子冷笑:“我怎么就不能拿了?临奚专门买来孝敬我的礼物,我拿还有错了不成?他是我半个儿子,儿子孝敬干娘干娘还不能领情了?”
“你!唉!我跟你说不通!”
齐娘子将盆往旁边一放,“说不通?呵。我还不够了解你的死德行吗?觉得人高中探花郎还是要像以前‘本本分分’的,看到他穿好衣服,收那么多礼,享受别人恭维,心里不舒服了是不是?”
她拿手指戳怀修永,“是,你怀夫子是清高,不看重名利也不看重钱财,更看重清名,看不顺眼别人追求名利,但你学生从小就没有父母,过得苦,人那么努力读书,为的不就是改命?难不成还要像你一样,追求两袖清风什么都不要,然后活活饿死?”
怀修永被说中内心,恼羞成怒:“你懂什么,他高中探花郎,日后是要进入官场的,为官不懂为民请命,只知钻营取巧往上爬,不顾一切,早晚被权欲迷了心魄为害一方!”
“昨日我去接他,正看到他被知县一群人接走,按理来说,他应该得拒绝,回来我们这里,将此事告知于我们……”
“得了吧。”齐娘子打断他,“我的好相公,人是你的学生,不是你的儿子,他考上探花郎也是他的天资和拼搏,和你这个夫子有多大干系?回来给你说,你又要讲一堆大道理不许人去了,我们对他是有恩情不错,但你不要想着拿这份恩去拿捏别人,让别人成为你想的样子,他有他的路,我们有我们的路,你在意来在意去,难道你要对身边人扬言和他断了师生情,绝了他的官路吗?”
怀修永说不出话来。“我……我……”
他当然不会那样做,他虽不喜如今嵇临奚高中探花郎后的模样,也知道嵇临奚后面大抵会成为他厌恶的那种官,但也绝没有想过断了他的官路。
齐娘子瞥他一眼:“况且今日临奚已经把衣服换回来了,他还不够尊重你这个老师吗?”
怀修永没话说了,只甩袖哼了一声,片刻,他透过窗看了外面的嵇临奚一眼,“他敢不尊敬我么?昨日话都不敢与我说一句。”
面色却是缓和了下来。
窗外天色正好,嵇临奚正在带两个孩子玩,又过了半响,怀修永抵唇,看向齐娘子,清了清嗓子:“你这身衣服……他确买得不错。”
“钗子,钗子也好看。”
齐娘子笑了,撞了他一下,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拿手撑在窗上。
“得了吧你,你是他老师,还能缺了你的不成。”
……
房中再没了声音,蹲在地上的嵇临奚将手中竹蜻蜓递给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不动声色扶着双膝起身,见怀夫子出来,去自己房间里取了礼物,恭恭敬敬递上去,温顺道:“老师,这是从京城那里带回来的砚台与毛笔,望您喜欢。”
怀夫子看他好一会儿,这才伸手接过,“有心了。”
或许,妻子的话是对的。
嵇临奚走到今日纵有他们的帮助不错,可到头来靠的还是嵇临奚自己,这天下间想要考取功名的文士学子,大多数也无非也是奔着功名利禄、跨越阶层,自己个人的喜恶无法改变什么。
但有一点,他还是不想放弃。
他站在台阶上,手掌按在嵇临奚的肩膀上:“你高中探花郎,我与你师娘都很为你高兴,我俩只望你日后为官能为民做事,勿丢了一颗良心。”
“否则你就不要回来见我们了。”
嵇临奚垂首,轻声应是。
……
嵇临奚在上江镇待了五日,这五日里,他拒了外面邀约,陪着怀夫子去见认识的老友,喝几盏茶,又应岳天书院山长邀请,在书院里授了一节课,山长连连赞叹,“怪不得当初要去京城相府求学,如今气度与学识,堪称脱胎换骨,当初怎么不是我收他,让他落到你手里。”
边上的怀修永冷笑道:“当初我可是来找你的,是你自己说身边有学生了。”
山长一哽。
好像确实是这样。
第四日的时候,嵇临奚正在院里劈柴,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院门,怀夫子在书院里教书,齐娘子带着两个孩子去赶集市,来的是谁?
他起身来到院门前,透过门缝看了一眼,而后打开门,神色惊讶:“赵韵姑娘?”
外面正是许久没见,已经被他忘得干干净净的赵韵。
赵韵笑着道:“是我,听说嵇公子中了探花,来为你贺喜了。”
听此一言,嵇临奚更是惊讶,他打量着赵韵,发现对方比起从前有了不小的变化。从前的赵韵清丽坚毅,但周身是小女儿家的天真茫然,现在的赵韵,眉眼间多了利落的大方,只残留着两分少女稚气,那些茫然天真,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赵韵回头:“将贺礼送进去吧。”
那些人嘴里说着是,小姐,然后捧着手中的贺礼进了院内。
看来上次离开邕城前往相府后,赵韵果然做了改变,还得了运道。
嵇临奚抱臂思索。
赵韵朝他看来,他放下手,笑道:“我真没想到你会来,我去给你倒杯茶,等会儿。”
两杯茶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绿树荫荫,一片落叶飘了下来,打了几个旋之后,落在地上。
赵韵坐在石椅上,端起茶来喝,嵇临奚有打探之意,她也不瞒,说她那日回去之后想了好几天,告知父母自己想拿钱做经商投资的打算,最开始父母并不同意,觉得她一个女儿家做这些太危险了,求一个生活安稳才是最好的选择,只后面她坚持不懈,父母这才松了口,而后她一边请人教自己学习认字,一边从最简单的采买货物倒卖入手。
“那位公子给我的官契,真的很有用!”赵韵此前只以为,那官契只能保她家里十年的养鱼收入,心中已是万分感激,没想到此物的用处比她想象得大得多,“我想着去客栈酒楼问问,他们要不要收鱼收菜,原本他们都不想和我谈的,看到我拿出来和官府的书契后,一下就转变了态度。”
“我后面去给酒楼客栈跑货,有些地方遇到土匪,看到我身上有官契,也忌惮官府不敢对我动手。”
嵇临奚听完,忍不住暗戳戳有些嫉妒起来。
美人公子什么都为她考虑了,进可经商致富、退可稳本安虞,女子手持一封与官府的合作书契,在邕城这些地方,便没有人胆敢为难,否则就是与官府作对。
而自己却要奋力拼搏才能有今天的风光。
但这嫉妒转眼而逝,他饮下一口茶,得意想着,自己还是不一样的,美人公子对赵韵,不过是对弱势者的怜悯同情,奖赏难免为赵韵余生考虑,对自己,却是给了一条上限无限高的路,这条路的尽头,权力与美人他都能握得。
“嵇公子……”赵韵欲言又止。
“赵韵姑娘请说。”也是因为美人公子待赵韵有爱护之意,嵇临奚此时也有了几分想将赵韵视为自己妹妹的念头。
“你在京城……见到那位公子了吗?”
嵇临奚多敏锐的人物啊,从这突然紧张微怯的语气中,听出了赵韵并不是那么想当他妹妹。
难道——
他看向赵韵,见赵韵双目含着期盼等他的回答。
这神情,这语气,这姿态——
他一下坐直了身子,刚才还十分闲适的懒散表情也没了。
赵韵想跟他抢人?
“嵇公子?”赵韵又问了一遍他。
嵇临奚轻咳了两下,转头拿袖子遮了遮脸,再转头,已经一如往常。
“你说的是邕城那位给我们奖赏的贵公子吗?”他决定再给赵韵一次机会。
赵韵连连点头,如今的她,已经能坦然说出一些自己的想法,只还是有些羞怯,“是的,我一直挂念着那位公子,只是不知道他在京城是否安好。”
“若嵇公子见过他,能告知我他最近的近况便好了。”
果然是想与他抢人!
休想!
做梦!
嵇临奚心中咬牙切齿。
好你个赵韵,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对你说那些话,你现在这番话这和恩将仇报有什么区别!不说我与那位公子相配便罢了,居然还说你一直挂念!
“哈……哈哈。”他虚伪地笑了两下,“京城太大了,我也没见着那位公子,不知他近况如何。”
“他身份太高了,便是我成了探花郎,于那位公子眼里,也不过是抬手拂去的灰尘。”
“这样啊……”赵韵失望,“我还以为嵇公子你能看到呢。”
看到也绝不会给你说。
嵇临奚瞬间没了留赵韵继续说话的心,只随便说了几句,就结束了话题,赵韵如今也懂得看人脸色,见他面色不佳,有逐客之意,不知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了的她站起身来,知情识趣地提了辞别。
只出了院子后,望着天空叹了叹气。
连嵇公子在京城待了这么久也没看到那位公子,看来只能自己去京城看一眼了,到底还是嵇公子说得对,凡事要靠自身,勿要倚靠他人。
看着她背影消失,嵇临奚这才不再掩饰自己糟糕的脸色,一口气喝完最后的茶,将茶杯重重放在石桌上。
缓了好一会儿心情,安抚自己反正赵韵也去不了京城,更见不了美人公子,他这才吐出一口气,继续去劈柴了。
也是因为赵韵,他觉得邕城不能再留,自己得赶紧回京城。
邕城有一个赵韵,谁知道京城有多少个赵韵,美人公子可是太子,想当太子妃之人一定不在少数,若是自己回去晚了,到京城听见太子迎娶太子妃的消息,那他可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念及至此,他劈柴的速度加快,直劈了一面墙的柴火,将水也给挑满,约了马车,第二日趁天还没亮,留了一封信,又拿砖头压着一袋子钱,自己收拾收拾东西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嵇临奚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这处被夜色笼罩的小院,他知道自己以后是不会回来了,便是再回邕城,也不会来怀夫子家中。
他们的师生情,就止于此。
“走罢。”
他放下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