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树的花
可他平静的语气又让王贲重新挺直了胸膛,“九爷要是嫌吵,可以回营舍呆着,那儿安……”
“我说了你很吵!”顾莲沼突然发火,一脚踢在案几上。他这一脚没用内力,却藏着突然爆发的怒火,实木制成的厚重案几被他一脚蹬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王贲下意识后退两步,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我说了,你,很吵。”顾莲沼坐在椅子上,熄灭的烛火彻底掩盖了他脸上最后一丝光亮,整个身影只剩模糊轮廓,唯有那双黑沉的眼睛里藏着令人胆寒的光。
王贲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虽一时被顾莲沼的气势震慑住,但一想到里外守着的锦衣卫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积压在心中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一掌劈了过去,力道大得甚至带出破风之声,“你算个什么东西?锦衣卫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顾莲沼反应极快,瞬间站起身,抄起身下的椅子狠狠砸了过去。他这一下用足了狠劲,椅子都抡出了一道暗色的弧线。
王贲没料到他的反击如此迅速,情急之下连退两步,以手作刃狠狠劈向破空而来的椅子。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实木椅子被生生劈裂,木屑飞溅。
王贲还要再攻,突然感觉脸侧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随后便有温热的液体流下。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只见手指一片殷红,竟是被飞溅的木屑划出了道口子。
骤然见血更是让他凶性大发,就在他再次冲上前时,疾步赶来的刘迅怒喝道:“你们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王贲瞬间收了力气,单膝跪地,拱手认罪:“属下该死。”
锦衣卫内斗时有发生,刘迅从不问缘由。闹不到他跟前的,他一概不管;但凡撞到他眼皮子底下,不问对错,一律受罚;若要争辩,惩处加倍。
顾莲沼慢了一步,也单膝跪下,低着头默不作声,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刘迅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转头瞧了眼门口看热闹的锦衣卫,怒喝道:“滚出去!”
等其他人都散去,他冷声呵斥道:“我还没死呢,一个个的,倒在诏狱里打起来了!想造反不成?!”
王贲又一抱拳,“属下不敢。”
刘迅看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王贲吃了一惊,没想到今日竟逃过一劫,赶忙起身退下。临出门时,更是得意地瞥了眼跪地不语的顾莲沼,像是笃定自己得到了刘迅的偏袒。
人都走光了,除了他们俩,就只剩个半死不活的犯人。刘迅看着顾莲沼,说:“起来吧。”
顾莲沼站起身,没有说话。
桌子被踢翻,椅子也被劈烂,整个刑讯室没处可坐,刘迅也只能站着,“王贲也就罢了,他是个蠢人,你又是怎么回事?”
顾莲沼闭了闭眼,声音嘶哑,“看他不顺眼。”
“得了吧,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了三年,偏偏今天忍不住。”刘迅缓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许是累了,回去歇歇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擦过刘迅的肩,去扶被踢倒的桌子,又听刘迅说道:“甭管了,我一会让人来收拾。”
顾莲沼又应了一声,推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一个锦衣卫才轻手轻脚地走近刘迅,低声说:“大人,九爷没回王府,而是去了营舍。”
“知道了,”刘迅淡淡应了一声,说,“告诉王贲,让他别太嚣张,顾九是王爷的人,惹怒了王爷,别怪我不护着他。”
报信的锦衣卫低头应“是”,行了一礼后,又像来时一样无声地退了出去。
……
挺没趣的。
和王贲起冲突很无趣,整个锦衣卫也很无趣,就连情绪失控的自己也很无趣。
猝然爆发的怒火转瞬即逝,他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点力气,怒火燃尽后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灰烬。这灰烬堵在他胃里,塞得满满当当,叫他口中泛起阵阵苦涩。
他躺在床上,仰头望着营舍里简陋的屋顶,心里空,脑子里也空,唯有胃里塞满了中午喝的羊汤,腻得他直想吐。
一想到羊肉,他终于又记起一件事:扫把尾还饿着肚子呢。
“等着。”他好不容易提起些力气,翻身下床,拍了拍扫把尾的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扫把尾听到“吃”这个字,眼睛顿时一亮,猛地站了起来。顾莲沼趁机瞧了一眼,就见它肚子瘪瘪的,显然已经饿了很久。
一贯稀薄的良心稍稍冒了头,顾莲沼从后厨要来好大一块肉,回来后捡了个盆,放了进去,“吃吧。”
扫把尾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顿饭。吃饱后,它又轻轻凑过来,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顾莲沼的肚子,意思在说:你也该吃饭了。
“我不饿。”顾莲沼说道。
说完,他忽然笑了一声。
因为他从来没有过不饿的时候。跟在饥荒逃难的人群里时,他饿得也想吃人,可看那些吃人的人,他又觉得吃了人以后,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所以他没吃,差点饿死的时候,终于熬到了朝廷的救济粮。
自那以后,哪怕不饿,也会按时按点吃饱饭。吃饱了,人就有力气了,天大的难事也能一件件慢慢解决。
可这回,他是真的一口饭也吃不下,就如同饥荒时胃里塞满了观音土,沉甸甸的,胀得他肠子都在疼。
“还好有你。”顾莲沼轻轻揉了揉扫把尾的头,而后叹息一声,道:“一直也只有你。”
其实是好事,其实一切早该回到原路。
这么多年来,他遇到的麻烦不止这一桩,可他都挺过来了。就算柳元喆横生枝节,多了这档子事,无非又是多一重磨难。只要小心谋划、细细盘算,总能像之前每次一样,将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不过这次,也不算白遭一通罪,至少他尝到了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哪怕只是短短一个月,甚至只是他的错觉,可也足够了。
反正这里头弯弯绕绕那么多,纠缠得深了,代价还是他的命,早点了结,也好早日解脱。
“睡吧,”他对扫把尾说,也对自己说,“睡醒就好了。”
得到与失去之间有一条宽宽的鸿沟,他不可能一步跨越,睡一觉,吃一顿,日子就好起来了。
多大点事呢,没死没残,算起来,他还占了柳元洵不少便宜。
那可是王爷呢。
可惜了,就碰过他一回。
第一天,刘迅没给他安排事,也没人来营舍里叫他,他就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也如此。
直到第四天,顾莲沼终于感觉到了饿。说饿也不完全准确,更像是长时间未进食的虚弱。所以在给扫把尾要食物时,他也给自己要了一碗面条。
他没多想,也不再考虑自己到底饿不饿,只觉得自己该吃饭了。
于是,他低头扒着碗,以和从前一样的速度,三两下就把这碗面吃完了。
厨子又舀了一勺,“九爷,再来一碗?”
顾莲沼点了下头,又迅速吃完了一碗面。
接着又添了一碗,又吃了一碗。
三碗面下肚,空荡荡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踏实感。他把碗放在竈头上,转身往营舍走去。
刚走两步,就压着胃吐了个一塌糊涂。
胃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感,彷佛有人把手伸进他肚子,将胃揉成一团,又扯着肠子把胃捆了起来,整个腹腔难受到几乎要令他抽搐。
呕空了胃,又开始吐胆汁,很快,呕吐带起了一系列反应,刺激得他掉了几滴眼泪。
两个洒扫小厮在一旁看着,既想上前扶他一把,又畏惧他的名声,害怕被迁怒,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敢上前。
顾莲沼撑着树干,闭眼歇了一会儿,直到那股几乎晕眩的感觉彻底退去,他才举步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脸色除了白一些,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已经躺了三天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身后没有人,要是再不振作,死了废了都没人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去洗个澡,收拾好了自己,精精神神地活。
凉水淋头的刺激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天生纯阳之体的他头一回感觉到水竟也能这么冷,可冷归冷,他很快便适应了。
洗净后,换上了锦衣卫的常服,起身去了诏狱。
看卷宗,审犯人,找漏洞,破案,立功,领赏,这是他最熟悉的日子。
想到领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钱了。
钱去哪了?
给那位金枝玉叶的贵人送礼了。
顾莲沼站在去诏狱的路上,面无表情地后悔:这场冲突要是提前半天,他也不至于把所有钱都花出去。
哦对,他还留了一锭金子。
还好留了一锭金子。
不然辛辛苦苦三四年,到头来还是个穷光蛋。
留金子的时候,本想给柳元洵打一只发簪,可临到进门,又想起那人从未用过金子做的饰物,他一向用玉。也是,金子太俗了,只有玉衬得上他。
这哪是王爷呢?
这是公主吧。
不过,天底下最娇气的公主也没他那么孱弱。
金子不要,只要玉。
玉太贵了,他买不起。
顾莲沼在太阳底下发了会呆,一会闪过一个念头,乱七八糟的,却都是关于柳元洵的。
其实这三天,他都刻意控制了自己,没去想王府的日子。可一到太阳底下,脑子彷佛活泛起来,一动念头就往柳元洵身上飘,就像滴入水中的墨,瞬间晕开一大片。
他病好了吗?
吃东西还会吐吗?
夜里没有自己,他还会觉得冷吗?
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翎太妃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会死吗?
他什么时候死?
他……
算了。
顾莲沼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柳元洵好得很,他可是王爷,身边全是伺候他的人,轮得到他操心吗?他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柳元洵要死了,他的下场也不见得有多好。
都怪他。
全是他的错。
要不是柳元洵,自己这个镇抚使当得好好的,前途一片光明,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吗?
柳元洵觉得还清了,还清了吗?所谓还清,至少得让他跟之前一样,再补偿补偿他这段日子受得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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