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珂 第64章

作者:陆堂 标签: HE 正剧 强强 古代架空

深夜,登州郊外的山中安静极了。更深露重,天气尤寒,山中更是如此。

守在营地前的小兵冻得鼻头通红,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仰头打了个哈欠,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他

身边的大个子拿手肘杵了杵他,说道:“你可打起点精神来,最近县衙不知得了什么信儿,山里好几处粮仓都被捣了,就剩下咱了。”

小兵道:“依我看,准是有人出卖。前些日子羯人那边不是说抓了一个,保不齐就是他。”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大个子四下看了看,又道:“山里这么多兄弟在登州也不少年头了,像现在这样吃好喝好还是羯人来了之后。当家的看他们不顺眼,那也只是在心里,你出去了别这么多话。”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心眼多。”小兵嘟囔了几句,又抱怨起来,“这么大冷天的半夜站岗,该着是熬人呢。我要进屋了,再站着,不是冻死就是困死。”

大个子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点烟叶子,塞给他道:“存货。就这么些了啊,你省着点用。”

小兵眉开眼笑,把长矛夹在腋下,也不困了。他把烟叶子错开,还没倒在手里,听见身后轻微地划过嗖嗖两声。他回头去看,一切都很寂静,连林间的树叶也没有晃动。

“什么动静?”他问大个子,“你听见了吗?”

大个子依然看着那片树林,小兵懒得多想,把烟叶子卷了塞进嘴里。还没等他咂摸出味儿来,只听粮仓内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一团火紧接着窜上了天,在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靠!”小兵被铺面的热浪卷倒在地上,连声骂着。他爬了几步,从怀中揪出示警的哨子,用力吹响了。

粮仓内火光一片。大批粮草遇火即燃,草垛子一个紧挨着一个,在干燥的冷风里飞快地蔓延开去。尖锐的哨声响彻夜空,守卫粮仓的山匪已然杀了进来,营地一片混乱。

孙可用骑在马上,手中长刀左右各是一下,将两个山匪砍倒,带着一队人越阻而出,将火信扔到粮仓里。他肩上全是烟灰,绕着营地逡巡一圈,回到门外,与几队傅家亲卫汇合。

“都好了吗?”他问。

亲卫皆称是,孙可用立刻拨马呼哨,示意众人撤退:“快走,趁着山匪还没追下来,别让他们碾上了!”

粮草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整个山头很快都染红了。

一队人纵马从山中匆匆赶来,在大火前不得不停了下来。火光映亮了打头那人的脸,这人年纪四十有余,中等身量,眼睛像鹰一样锐利。此时映着熊熊的火苗,显然是怒火满腔。

他点那小兵出来回话,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人偷袭粮仓?”

“回当家的,是官府的人。”小兵哭丧着脸回道,“官府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儿,摸清楚了我们储粮的位置。小的隐约瞧见,来放火的是一队铁骑,那快的,还没看清楚影儿呢,就全着了。我们倒是想追,可哪儿是我们追得上的啊!”

领头的人并不买账,抬手叫人把他拎起来,要拉下去斩了。底下的人还没动,只见那大个子从火场里跑出来,身上的衣服燎得破烂,手里却押着一个人,头上套着一个麻布袋。

“当家的手下留情!”大个子道,“我瞧见这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营地里,还要往大营跑,不知道什么来路。我把他捆了来,兴许他知道点什么。”

领头的人命他把麻布袋摘下来,就着火光一看,却哼笑了一声:“斑城?怎么是你啊。”

斑城的鼻腔里全是烧焦的气味,呛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缝着努力去看,领头的人他认得,叫任麻子,在山里称二把手。山中的实权都在他手里,做事手段又狠辣,上上下下都怕他。

任麻子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没醒,叫人连抽了他几个嘴巴,问道:“前几天就听说你被抓了,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原来是当了叛徒,给官府的狗带路了。你都招了些什么?说话!”

斑城被扇倒在地上,思绪却清楚起来。他的脸背着人,睁开眼睛,一切都看得清了。

临走之前,斑城提出要见阎止一面,他问道:“你真的要放我走?我这么好端端地回去,也没有命可留,还不如在你这儿避避风头呢。”

阎止坐在桌后翻阅卷宗,说道:“想要活命,就把羯人与山匪的不合挑到台面上来。你们双方互不相信,你敢说,他们就会疑心你到底从我这知道了什么。这是你最大的保命符。”

斑城好奇地问:“故布疑阵,你会这样好心帮我?”

阎止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颈上,斑城却觉得像是被架了把刀。他听阎止说道:“你可千万别死了。你一死,我可就不好办了。”

斑城被揪着头发抬起脸来,他张口便开始喊冤,嚷道:“当家的,我冤枉!我什么都没跟官府说过,他们把我放回来,是要拿我挑拨山里兄弟和羯人之间的关系。我若命丧于此,羯人与你必生嫌隙!我死事小,您着了官府的道事大!”

任麻子抬手,示意留人,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阎止和霍白瑜站在山间,看着粮仓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斑城被押走了,任麻子紧接也着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霍白瑜道:“大人怎么知道斑城会听您的话?羯人多狡诈,他要是到任麻子面前翻供怎么办?”

“斑城谁的话也不会听。”阎止道,“这个人野心太大,目光又浅。给他一条生路,是什么他都会去做的。”

霍白瑜按剑看着山下,听士兵来报:“大人,山里已经布置好了。羯人都被调下去救火了,那任麻子也上来理论,又叫出去一拨。现在山里没几个人了。”

阎止回头,见山中隐隐可见堡垒重叠,灰白色的岩石泛着浑浊的光。今夜乌云盖月,并不晴朗。他道:“放箭。”

数十支箭绑着火折子,凌空飞起,向着堡垒的岗哨而去,山间顿时连成一片火海。羯人从中杀出来,正中埋伏,两边混战在一起。

阎止挥剑砍倒两人,回头喊道:“霍白瑜!”

后者会意,将暗处布置的人手全召出来,从正面围堵上,把阎止身后的追兵断开,让他往山中探去。

这堡垒过了山门,便布置的如同城里一样。民居按街巷排布,一座院子被围拱在正中间。阎止翻过院墙,见书房里亮着灯,便悄悄地翻窗进去。书桌上放着一叠信,底下的落款正是九面。

信上是两句稀松平常的问候,没有什么稀奇的。他将几封信都扫过,却感觉屋里的光线变了。书房窗外的池塘不见了,变成了一面黑洞洞的岩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阎止把信放下,脖颈紧跟着一凉。一柄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铁索从雪地中轰然而起,拉起一张兜头盖脸的铁网,朝着傅行州一行人笼罩下来。

傅行州长枪一挥,打在头顶盘结的锁链上,卡死了角度用力一别,向下一拉,扯网的那道铁索被绞到极出,当空崩断,后面的铁链跟着哗啦啦地落下来。

徐俪山高声喝道:“都退回来,躲不开的拿刀砍断!”

铁网被撕开一道口子,沉重的锁链落在雪中,溅起无数细碎的雾。众人眼前还未分明,埋伏在雪地中的羯人一跃而起,从雪窝子里跳出来,手中的弩机借着迷雾掩盖,连发数箭。

这弩机是羯人特意改装过的,一次能发八只箭镞,杀伤力极为惊人。此时天色已黑,弩箭铺天盖地,铠甲被穿刺的声音不绝于耳。

傅行州挥枪挡开面前的箭,策马迎着箭雨疾驰,循着源头将手中长枪向外刺出,猛然一挑,一声惨叫暴露在冰原上。他并没抽走,而是就着那一瞬俯身去捞,把尸体上的弩机捞在手里,调转过头,向着羯人连发三次。

迎面的箭雨霎时停了,傅行州回拨马喝道:“去抢他们的弩机,快!”

马蹄踏过冻土,溅起脏污的雪泥,浸湿了西北军的靴子和衣袍。箭雨一阵爆发,朝天乱射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刀剑相碰的声音隐在暗夜里,从四面八方传来,磨出的火星迅速消失在冰雪中,空气中混合着血的腥气和雪的湿冷,压抑而亢奋,将杀意拉到了极点。

傅行州砍掉两名缠上来的小卒,一刃刀锋忽而迫近,直指他的胸口。傅行州侧身避开,手中长枪灵活地往回一收,绞住刀用力下压,只听当啷一声,剑刃险些折断,不得不撤了出去。

傅行州借着月光看清来人。这人满面肃容,年纪五十开外,名叫厄尔延。他守在北关外数十年,傅行州与他交过几次手,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厄尔延道:“你是来找贺容的?他已经死了,不用找了!”

傅行州冷冷道:“他要是死了,你怎么不把他的头挑在旗杆子上?去年那一战他挫你威风,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报仇吗,怕了?”

厄尔延大怒,挥剑便刺。傅行州不给他进攻的机会,手中长枪施力压在剑上,生生逼退他的招式。厄尔延不堪重压,抽剑躲开,又回身再打,与长枪缠在一起。

傅行州的枪法又灵又快,剑尖在昏暗的月光下几乎划出弧光。他虚晃一枪,露出破绽,只诱着厄尔延攻他咽喉。

厄尔延却不相信,只缠住傅行州硬抗,招招都奔着他胸口去。这正中傅行州的下怀,他骤然间收手,打厄尔延一个不防备,枪尖又长驱直入,一击打破了他的护心镜。

厄尔延颜面尽失,大吼一声,挥剑下劈。刀与剑格在一起,咣咣咣相撞数十次,迸出的火星席卷在寒风之中。傅行州的枪刺中了他的腕骨,厄尔延的剑同时砍在傅行州的甲胄上。两人击出一声脆响,同时撤了手。

“你不可能找到他的。”厄尔延道。他说罢打个呼哨召集众人,很快退得不见了。

雪原上安静下来,徐俪山整肃了队伍,策马走到傅行州身旁道:“厄尔延没有退路,残兵败将,走不远的。”

“不急着追,”傅行州道,“厄尔延不会无缘无故地选在这儿埋伏,周围再找一找。”

不多时,便有士兵来报。石头上出现了贺容的标记,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求救,而是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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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九面

屋外的人迟迟没动,阎止问道:“足下是什么人?”

门外的人走进来。这人很瘦,一身黑衣松松垮垮地系着,头发在脑后束也不束,脸色白中泛红,像喝多了似的。他右侧的脸颊烧伤了一大片,破坏了一副好皮囊。

他走到桌前道:“阎大人好聪明,我以为你找到这儿起码也要半个月,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他站在灯旁,棕色的眼珠被照得愈发浅了,并非阎止想象中的碧绿色。阎止道:“你的匕首还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又跑不掉。你怕什么?”

黑衣人拉开椅子坐下,说道:“我不怕你,却怕围山的官兵。若是一个不高兴,把山头踩平要了我的小命,岂非得不偿失啊?”

“那你费这么大心思把我诓来,图什么呢?”阎止拿起一页九面的信,说道,“你用韩嵩试探我们,只要我们去找他,你便让斑城动手,为的就是让我找上门来。可你这么畏惧官府,应该躲着我才是啊。”

黑衣人笑起来,说道:“有意思,珈乌殿下这次没说假话。带他出去。”

阎止被人架着通道里转了几圈,完全辨不清方向,才又走进了一间斗室之中。他眼前的布被摘掉,挟持他的刀也退下去了。只见黑衣人在桌后落座,斟了一杯茶给他,说道:“听说你喜欢龙井,我备了今年的新茶给你,你尝尝味道好不好?”

阎止拿着茶杯嗅了嗅,确是好茶不假。他道:“足下费尽周折请我来,喝茶便罢了,连个名字都不肯报。你带我从书房藏到这里,装腔作势,是在等谁?”

黑衣人笑道:“阎大人,如果我是你就不问这么多问题,多活一刻是一刻。珈乌殿下要把你的头砍下来,拿到北关去送给傅行州,不知他见了会作何感想。”

阎止的目光动了动,将茶杯放下了。

黑衣人以为拿捏到了他的软处,又道:“我好心告诉你,傅行州要被困死在关外了。你去陪他,不是正合你们的心思?”

阎止盯着他,忽然道:“你不是九面。”

“这里的构造和机扩你根本不熟悉。刚刚在书房里你生怕走错一步,触发机关丢了小命,这才急着离开。”他道,“羯人的山谷中机关重重,依我看,你知道的不比我多吧?”

黑衣人的脸色难看下来,他还来不及说话,阎止拂袖一挥,将油灯打翻在地上。火油立刻洒的满地都去,顺着地势,向着地上的灯笼飞快地流过去。

黑衣人立刻跳了起来。阎止却先一步起身,拎过他摁在墙上,用匕首抵着他的喉咙。他道:“这屋子用石头封的很严实,大门九尺高,五尺厚,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就算里面烧成了灰,门外人来人往也没人能发现。”

“你这个疯子!”黑衣人吼了起来,“这屋子炸了我们谁也跑不掉,赶紧灭火!”

“我不在乎。”阎止看也不看,又道:“陈知桐是谁杀的,九面到底在哪儿?”

黑衣人目眦尽裂,说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九面,斑城那个没脑子的,着了姚大图的道儿,以讹传讹罢了!”

“怎么可能呢。”阎止慢慢道,“姚大图是多么精明的人,怎会做赔钱的买卖。他替贵人传话,点名要九面的性命。这件事办不成,他怎么向贵人交代?”

黑衣人只盯着火油,灯油越近,他背上的汗毛越是一根根地往起竖,眼见那油马上就要流到火苗上了。他大声道:“放屁!姚大图这贱胚子满口谎话,陈知桐是就我杀的,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阎止回身将茶壶踢了出去,茶水洒在灯笼上,火苗霎时便熄灭了。

斗室立刻暗下来,黑衣人趁他转身的片刻,从旁抄起一截尖锐的碎石,朝着阎止的后心便扎下去。

阎止回手格开,手臂接住了他压下来的手腕,卸去力道就势往左一别,只听咔啦一声筋骨了错位。阎止反手握刀,朝着他的大臂用力地扎下去,拧着刀柄向下一剌,黑衣人的嚎叫声紧跟着响起来。

他把匕首垂在身侧,上面的血滴在地上,说道:“倒是我低估你了。”

阎止从地上摸了一截蜡烛头点上,斗室又亮起来。

黑衣人缩在桌子后面,满脸狼狈,眼睛里带着愤恨,却一个字也不敢说。阎止将匕首扔在桌上,问道:“陈知桐的死是怎么回事?你又是谁。”

黑衣人顿了顿,开口道:“我姓孟,同辈里行九,单名就取了这个字。亲戚街坊好按年岁称呼,经常倒过来喊我九孟。我家里祖祖辈辈都在登州,耕田为生,小门小户地过。十六年前,登州发了水患,半年都没有控制住。我家的地都淹了,牲口也没了,家里人几乎都饿死了。我实在没办法,跟着几个堂兄弟出了城,投了山匪。”

孟九没打算长留,他不杀人,只跟着到附近的镇子上小偷小摸,混口饭吃,打算等城里的情形好转了就溜走。但没过多久,山中来了几个人,带了三箱金银财宝,要杀当时的县丞陈知桐。

当家的把孟九找去,让他去做。孟九听了大惊失色,问道:“登州现在严严实实,像铁桶一样进不去也出不来。陈知桐身在府内,我们也够不着啊。”

当家的却告诉他不用担心,陈知桐这几天就会出城,他只需做好埋伏,杀人便是。

孟九道:“陈知桐不会武,但是心思缜密,一早便防备着我们。他和随行的副将都带了火铳,在林中设好埋伏,我脸上这块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两个堂兄也被他杀了,我们一直没能接近他们俩。直到快要进城的时候,他副将的马中了箭,要摔人。陈知桐一力护着他逃跑,这才被我们绊了马捉住。要不然,我们也杀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