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偏殿有宫人在,她也不便肆意出声和哑巴赵彗之交谈,每听见脚步声便引颈张望。
忽然正殿里传来男子的冷喝,声音低哑沉闷,像是熬了一宿、又生了一早上的气。
跪在角落的刀笔太监连连磨墨——
“不必写。唔……小周子。”
一道尖细的颤颤巍巍的声音:“奴、奴婢在。”
“你调些内监,将那……妇人敲了。她倒是个可怜的,呵,青春曼妙,偏遇着孤这样的皇帝。”
妇人是谁?
既不说犯了什么罪,为何要绕过律令敲了她?
当今陛下不是没有妻妾么?
据说圣人早先受先帝冷眼,十九岁了,连个引导房/事的宫女也没有呀。
魏小静坐立难安,又渴又慌,等半个时辰后奉命出宫的太监入殿回报,但听“五马分尸”四字,立时吓得大气不敢喘,并拢双膝挺直腰背、死死看向掀帘子跑进来的年轻太监——
刘福被个英气瘦小的小娘子瞪得莫名其妙,咳嗽两声笑道:
“哪个是赵氏?陛下有旨诏见。”
魏小静咬牙闭眼,几度深呼吸,起身前两腿不住打颤,下意识看向垂着眸的赵彗之。
她在金匮待了十四年,内里究竟是个不曾见血的小姑娘,再虚荣,到了关头也心生退意。
刘福重复道:“哪个是赵氏?”
魏小静抿唇,“我——”
赵彗之缓缓颔首,眸色清明。
母亲昨夜还在念叨陶府的“腌臜事”,他大抵猜到妇人与傅润的妹妹兰真公主有干系,也不信曾为了萍水相逢的他只身前往山贼据点的傅润会无故杀人,虽对太监们“敲人”的手段不满,几种心绪,几种猜测,最终没有提醒魏小静半句。
即便他实在不该如此糊涂。
她怕了,她原就是无辜的;身为赵家子,岂能强迫一个外人替赵家冒险?
嗯……如果将来……就这么对父亲说好了。
金匮一别已三载。
他想见傅润。他一直、一直想再见傅润一面,他和他该是志同道合的故友——
红纱幔后的青年懒洋洋地撑着头批折子,漫不经心地说:“上前来。让孤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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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搓了搓老脸)(沉痛):兔崽子,男大不中留。追老婆追到宫里去了可还行。厚脸皮这点像你老子我。
赵六:……我不是,我没有。后来么……嗯。
第四十一章 胭脂
浅青色衣衫影影绰绰在身侧站定,呼吸轻不可闻。
傅润正翻开一封《上丞相书》,宫廷文人白宏恭的文字,李季臣批复转呈。
大意是举荐陶先长子陶谅出任东都府尹,旁征博引,竭力赞扬陶氏一族的人品德行。
哼,巧言令色,见风使舵。
他刚喝了两碗热茶,因初御极,处处掣肘不得施展,联想兰真的事,一时满腹恼火,好不烦闷,本想甩袖离开,念及边上还有一位“皇后”要安抚……愈发不快,抬手摔了两封李相的折子。
浅青色衣衫刚揭开层层纱幔,闻声模糊地瞥见滚落至阶下的书册,微微一怔。
傅润到底年少,正是与李党撸袖厮杀的年纪,说发脾气就发脾气,迁怒再理所当然不过,边在折子上朱批“便如是”,边随意握住他将来的妻的手腕,拇指与食指环扣着摸了又摸。
冰凉细腻的触感。
忒瘦了,骨头又硬。
老赵看上去人模狗样伟丈夫,怎么苛待起小女儿来毫不手软。
傅润的怒气来得快、消得也快,鬼使神差温声安慰道:“嗯,还算是柔荑。”
赵彗之:“……”
见赵氏不说话,傅润想起老赵前些日子在献陵曾支支吾吾地问他能否改聘李相家女儿。
不就是乡下长大的小哑巴么。
横竖是娶权臣之女,娶赵家的总比娶李家的自在。
“小福子,赐座。”傅润的柔情转瞬即逝,他在父皇后宫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哪有心思陪一个没长成的孩子玩耍,埋首处理政事,低吟道:“传两道酥软的点心来与她。”
刘福笑,态度却不冷不热的,“是。赵娘子请随奴婢往这厢走。可有什么忌口的么?”
禁宫的奴婢岂敢擅自做主,无非看主子的脸色行事。
赵彗之蹙眉回望纱幔里坐姿懒散的青年,盯着那枚疑似血红色的玉佩:“……”
“对了。”傅润蘸朱墨,“孤瞧过了。不错。留在宫里学规矩罢。礼部递来大婚的礼单,下月初三便是良辰吉日,纳采诸事实在繁琐,择日早办妥当。内府共出二百万两银子,不许超支。”
赵彗之面色微霁。
一定先相认。若相认后傅润还要他占着皇后的位置以稳定朝堂局势,他也……无不可。
“赵娘子,随奴婢走罢。”刘福说。陛下只肯出二百万两,比太宗大婚还省,唉,先帝爷造孽!
赵彗之略有迟疑,再次望向坐在龙椅上的青年。
既然随身戴着那枚石头——
金丝碧纱红幔四角绣满祥云纹,囚笼般笼罩青年瘦削的脊背,直截地阻拦旁人炽热的视线。
禁宫每一处布置都透出同一种意思:为人臣者,永世不可直视帝容。君臣殊途。
除非……
赵彗之握紧袖中血红色的石头,也无来由地鬼使神差一回,将相认的日子往后一推再推。
他以为傅润一定记得他。
他发誓他从未想以女子的身份骗取什么后位,他至多、至多只是……
当时他是如此信任傅润,连两碟子甜得发苦的蔷薇糕和西瓜糕都老实地吃干净了。
刘福目瞪口呆,暗笑果然是乡下来的,也懒得再递茶,笑吟吟溜出去请侧殿的魏小静入觐。
“见、见过陛下。”
傅润嗯了一声,略问了问她父亲魏安国的事迹,“孤记得你和赵氏同龄,可定了婚事?”
魏小静声若蚊蚋:“没有。”
傅润:“愿留在宫里么?”他的意思是也学一学规矩,占个郡主的名头,将来便于赐婚。
魏小静吓得牙齿打颤,一句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清楚:“不、不愿!臣女……想家了!”
傅润颇诧异,命宫娥掀开纱幔珠帘,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倒心直口快。”
魏小静害怕得快哭了,悄悄攥紧素帕。
“……”傅润笑,“也是。寄人篱下总凄凉。老赵又不喜女孩儿,待她尚且——孤派船送你回乡。”
“多谢陛下!”
傅润不置可否,“赏魏氏纻丝罗锦二束、抹金银珠翠四朵,再……”他垂眸看今日挂着什么。
两枚紫花香囊。一串苍色琉璃琥珀珠子。再有就是一枚螭虎蓝田玉佩。
傅润记得方才赵氏盯着这枚玉佩看了许久。
若喜欢,将来成婚送她一匣子也无所谓,毕竟是他的妻。
他自然地取下最右侧的血玉石握在手心,屈指敲击桌案,“江二的船是不是到海子码头了?”
刘福:“昨夜亥时三刻到的。”
傅润眸色稍动,“魏安国籍贯在江浙,唔……等船到了苏州,令江二好好地选几位侍女与魏氏。”
其余赏赐吩咐内官依例去办。
……
魏小静在禁宫胆战心惊地住了三天,食不下咽,头重脚轻,唯独眼睛饿得发亮。
她拢了拢披风,张皇四顾,咬唇悄声问:“你、不要紧罢?陛下若发现你是男子,你——”
赵彗之了然,沉默片刻,将殷红如血的石头递给她,并附一张米色竹叶纹的纸笺。
他不能就这样离开。禁宫是笼子,金匮何尝不是。
魏小静飞快浏览一遍纸笺,握拳道:“好!我也记得你随身带着这块石头,赵夫人还打趣说你、咳没见识。我本就要回金匮,替你……的事当我被老鹰啄了嘴胡诌的罢。实在是我怕了!”
她从前以为自己聪慧远超常人,连赵坼也不怎么放在眼里,将计就计一番:若当了皇后,赵家永远记得她的牺牲,也不敢不帮她坐稳皇后的位子。谁知宫里的杀戮是明着来、爱见血的!
连续做了三夜五马分尸的噩梦,她眼窝发青,气若游丝,补充道:“你家来人,我替你瞒着。”
赵彗之颔首道谢。
……
傅润性情大变,非但不记得他,待“发妻”也十分冷淡薄情。
婚后他们两再没有见过面。
只有一枚枚精致奢贵的玉佩,三两句敷衍的、简直一模一样的传话。
赵彗之看向傅润派来教他识字的老翰林,掩下不悦,信手草草写了一遍“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老翰林规规矩矩端坐在屏风外,眯着浑浊的眼睛接过方嬷嬷端呈的字帖,鼻子几乎挨上去分辨笔势曲折,摇头晃脑点评道:“嗯,初学行楷,就能有如此……嗯?!”
方嬷嬷很爱怜傅润,始终记得姚妃薨逝那夜少年埋头坐在门槛上的背影,“爱屋及乌”,对陛下的哑巴皇后也尽心尽力服侍,不禁叉腰怒目道:“我们娘娘明明写得很好啊!”
老翰林用衣袖擦鼻尖沾染的墨汁,“这位嬷嬷好不讲理也!老夫可曾说什么了?呵呵,不知娘娘从前可有学过谁的书法、练过谁的字帖?”
方嬷嬷抢先开口:“陛下说娘娘大概不识字,因此方下旨调老先生你来长乐宫呀。”
言下之意是你问的是什么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