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方才被赵坼扇巴掌时赵彗之眼中一片清明的画面,一遍遍在他的脑海里上演。
险些动了情。
万幸是“险些”。
傅润颇觉烦躁难堪,掳扯下挂在腰间的香囊,“将军有什么事要追到后宫来?”
赵坼心知傅润记仇,可惜关心则乱,两个“亲儿子”的亲昵把他几十年的见识搅和得乱糟糟的。
向来沉着冷静的老将军居然顺着暗藏杀机的“台阶”往下滚,问道:
“老臣听说陛下要征日本?为何不告知北海大营,命他们提前筑台防守流寇?”
傅润一怔,气得低笑一声,“你人在京都,依旧只手通天啊。”
“不是,陛下,臣……”
“管了这个儿子的婚事,还要管那个儿子的命,次次告病不上朝,孤看你实则忙得很。北海有夷人奸细,孤要的是出奇制胜,赵彰之将三十了,难道连这么一点‘异样’也扛不住?”
“欸陛下——”赵坼要追傅润出去,见赵彗之想说话,用眼神制止他,悄声道:“你放心,有爹爹在,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爹爹一定让傅润回心转意(不再打你的主意)!”
赵彗之蹙眉,越过高大的父亲望向肩背瘦削修长的傅润。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
傅润转过脸朝赵彗之极浅淡地笑了一下,指着下唇被咬破的地方做口型:
[走了。]
从前傅润发完牢骚起身回寝殿,隔着宫门对他说的便常是懒洋洋两个字:“走了”。
他从未回复,只是颔首。
这一次却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同……
想起两人唇齿交缠时傅润异常的脉象,赵彗之神色微冷,也顾不得傅润一再强调的宫规和什么“妇德”,穿了玄色素净衣裳就越过宫墙往宫外去。
但愿师兄留给他的信使还在京都。
*
夜深月高,一阵风吹来,将长乐宫正殿的火烛吹灭了五、六盏。
秋芙蹲在摔碎的瓷盆旁,双手交叉捏握冷滑的指节,腋下冷汗早已浸湿杏黄色外衫。
她很吓着了,摔倒以后脚不听使唤,跑了两步又跌坐回原地。
陛下和赵将军一前一后走了……赵君也……
该回屋歇息么?要不要唤醒方嬷嬷……
不,嬷嬷虽疯癫,却惯会装睡……不会救她。
秋芙一直蹲着,想她记不清长相的父母,想她在乐坊学琴的往事,想她改不掉的好奇心。
浅金色的朝晖一寸寸照及长乐宫的青砖。
深秋的太阳,没什么热气。
秋芙冷得四肢僵硬,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当眼前出现两片阴影和四只靴子时,她的脸上浮现如释重负的神情。
“你呀,是宝音殿那个嘴巴机灵的吧?白折腾一趟,无非是多活了半年。何苦!”
另一个太监秋芙认识,细眉长脸,和气又忠厚,提起她的肩膀,道:“走吧。不许声张。”
秋芙忍不住瞟了几眼这位陛下身边的刘公公,心中好不凄凉,磕磕绊绊跨出长乐宫大门。
她低着头走路,两位太监拽她往哪走,她就往哪去,生出一股不畏死的劲头。
撞见陛下被赵将军扇巴掌,知道皇后是男子。
这两桩秘密,哪一件都够她吃一壶的。
刘福不明就里,心生怜悯,拿出两枚巴掌大的猪肉白菜馒头,不冷不热地问秋芙可要吃。
秋芙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头道:“多谢公公好意。”
刘福朝徒弟小查子使了个眼色,自己吃了一个馒头,拍拍秋芙的肩,“到了。你进去罢。”
秋芙一个趔趄撞在木门上,缓缓抬头,只认得门上刻着的是先秦鸟书。
她知道自己必死,杏眼含泪,还是想回头寻求些安慰话,谁知刘福两个太监已快步走远了。
那门轰然开了小半扇,有一只精壮的手一把抓她进去——
“啊!”秋芙惊叫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
剩余的话她因过于吃惊,打个嗝的功夫全忘了。
门内是一条长长的巷子,单侧有推小车卖烧饼馄饨的、有摆摊卖小玩意的,穿着像普通百姓,一举一动却有宫里人的“臭脾气”,尤其那个切干丝下锅煮面的师傅,骂人总爱翘兰花指。
“喂,小女子,在宫里犯了什么忌讳啊?”精壮的手收回去,再往上,是一张虬须虎眉的大脸。
秋芙吓得直打嗝,边抹泪边张望,“你、你是?”
“我是这儿的管事,叫我马大爷便是着。”汉子大喇喇走到烧饼摊前,“要两枚辣子羊肉的。”
摊主闷声做事,用纸包好递过来。
马管事抛了一块丢给秋芙,“拿着吃吧。一早上知道你要来,各路人忙活大半天了嘿!”
秋芙小心接住,烫得两手来回颠换,再打量那沉默寡言的摊主,不禁喊道:
“李……海安!”
摊主身体一颤,目光这才舍得从各色烧饼移开,抿嘴盯着妆容狼狈的秋芙瞧。
马管事呦呵笑道:“和这哑巴太监认识啊。以后再认亲罢。快来,万大人指名要你进火场。”
……火场?
秋芙心下疑惑,又很茫然,穿过窄巷往北边走,迎面是烈烈热气,熏得她鼻酸口涩。
此处恐怕是禁宫西北角,外接火莲寺——佛家故事里炼化心魔的地方。
火莲寺在仁宗朝遭了天雷,文宗朝修扩禁宫时将这废刹也并入禁宫,吩咐工部慢慢修缮。
原来陛下即位后将修寺庙的事接了过来啊……
秋芙越往寺里走越心惊胆战:遍地废墟,石塔泰半坍塌,而后殿墙角候着一辆蓝顶马车。
她被遮住眼睛推到车上,兜兜转转时停时走,再下车,已不知不觉出了京都。
瀑布倾泄如雷鸣,遮掩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遍地芬芳苔藓,隐约溢出硝石或硫磺的气味。
秋芙害怕,磨磨蹭蹭往前走,“马大爷,这里是什么地方——”
嘭的一声巨响!
层层热浪从远处冲过来,秋芙寒毛直竖,双手捂着耳朵跳叫道:“有什么炸了?!炸了!”
她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是以未留意旁边的小帐篷里有两个人。
帐篷掀开一角,万鼎挠挠手臂上新结的疤,叹道:“药量不够。唉,麻烦包大人打掩护。”
京兆尹包大振随之现身,“安心罢。李相的人于杂学一窍不通,我等在此苦心经营三年,他们也想不到。上回倒有个回乡省亲的博士报官,说是天怒神罚,哈,陛下听了要砍他脑袋!”
万鼎勉强微笑,余光瞥见马管事带着一个穿宫装的女孩儿,收声颔首。
马管事:“万大人,包大人,这宫女犯了陛下大忌讳,您二位看……”
包大振诧异道:“既然是大忌讳,怎么留了她的命?”
秋芙瑟瑟发抖,发誓若能平安,一定把两个秘密带进棺材。
马管事沉吟片刻,说:“刘太监那边……含糊的很……总之陛下改了主意,刺字,改由工部处置。”
“啊。”秋芙忽然明白了什么,见几位大人都看向自己,赶紧噤声。
她听方嬷嬷讲过,长乐宫消失的太监宫娥大多是“死不见尸”,如今看来,好像未必是死了。
万鼎问秋芙:“你识字么?读过什么书?会算数么?认识香料草药么?记性如何?”
秋芙:“我、我……回大人的话,奴婢都懂一点点。”
包大振笑,“一点点是个什么程度?陛下曾说宫里的人考个童生、做个小吏是容易事,你要是什么都会,我们可就喂你三斤哑药、再派你去东都火器局配制火弹了。你好好想想。”
火、火弹?!
是那个几百斤重的铁疙瘩管子里弹出去的铁片么?
炸得鞑靼人、北羌人、狗国人闻风丧胆的火弹?
秋芙只摸过乐器,此时听得一愣一愣的,犹豫道:“……略通香料,字认得还算齐全。”
*
“陛下,长乐宫的人送出宫去了。”刘福附耳道。
傅润捂着冰敷过的脸颊,分心翻阅元霄济呈上来的新禁卒名册,“孤是不是该杀了她?”
刘福:“陛、陛下……该……吧?”现在人恐怕都咽气了,还说什么该不该。
傅润想到刘福并不清楚工部的筹划,翻书的手一顿,眼眸闪烁,“也是。知会皇后一声。”
他解下一枚和田玉玉佩,掷与站在书案旁磨墨的王长全。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昨夜赵坼那一巴掌,把他冷待赵彗之将近三年的愧疚扇没了。
赵坼今日敢扇他,明日就敢举兵造反。
因此他要留着赵彗之,一半是牵制赵家父子的人质,一半么……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傅润心口发闷,吐字含糊:“拿冰来。”
他这一生只为傅家的天下忧心劳神。
区区赵彗之,亲都不会亲的木扫帚,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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