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消息传到傅润耳边时,他正坐在车上懒洋洋地俯视车外跪了一整条官道的官员和命妇们。
唐宋时人云:“天上天堂,地下苏杭。”
而苏州较杭州又逊色一尺。
四重城墙,百万人口。
城外河船海舶相连属,城内高楼遍布,各省商会、各国寺庙间立其中。
牵着骆驼叫卖胡椒的胡商转个头,身后就是十来个红头发白纱帽刚做完礼拜的印度番人。
西湖边文人书商聚居,晴好时节,或赶上钱塘江涨潮飞虹,一部诗集说不准就这么吟出来了。
至于平民百姓,家家养蚕织丝,找女婿的父母既爱惜书生秀才,亦看重穿金戴银的行商。
有时遇见一个狂小子,便说“京都又算什么好地方”,也不怪他年少无知。
如今杭州之富庶、物产之繁多,随行的宫人饶是见惯宫内黄金富贵,亦不能不啧啧称奇。
傅润只是懒怠,单手折叠关忠的密信,兴致缺缺地吩咐王长全传旨命众人起身。
王长全振奋精神尖声唱念道:
“众卿平身。”
石斌和左右两名平章政事互视一眼,带领南行台官员向傅润再行朝礼,一时雅乐大作。
“陛下,臣等愚笨,不能明陛下心思,不知陛下近日要来,行宫尚未落成……”
傅润瞥看满面愧色的石斌,“孤记得修缮行宫的折子前年就呈上来了,是缺银钞还是忙着办旁的事,嗯?这几天你忙着做什么呢?听说有人烤火,起风烧了两处衙门——就地杖毙罢。”
按律,纵火烧连官衙者,罪当没籍抄家,本人凌迟处死,父母子女等亲眷流放三千里。
傅润随意地降低了处罚的等级。
他用皇权杀的是一只“证据确凿”的替罪羊,敲打的则是面前三人。
杭州南行台的官衙,三面均有溪水,哪里那么容易失火,偏偏还是得知他要来杭州后失了火。
石斌是姚述的同年,宦海浮沉四十年,闻言神情依旧,又羞愧又老实地感慨道:
“陛下仁慈。”
傅润微微一笑,也不接他的话,“你们呢。”
黄剑泉和何自愚都是文宗朝一甲进士出身,为官之道讲求中庸自保,齐声道:
“陛下仁善。”
“……”傅润气笑,想了想,轻拍石斌紧绷的肩膀,“爱卿的宅邸总落成了罢?”
石斌眼皮狂跳,额头皱纹堆叠,颤声试探道:“陛、陛下?”
傅润嗯了一声,“孤就住爱卿家里。也好瞧瞧你们的俸禄够不够养活一家子。孤年少时来过杭州,上一任平章政事只有一个,他叫……”
“元鹏。元总兵的从弟。”黄剑泉接过话,悄悄擦手心的汗。
傅润笑,“嗯,是他。元鹏在杭州经营五年,致仕时夫人和两个女儿还要绣珠翠赚回京的路费,太过了,孤不喜欢——他们夫妇回京不久双双咯血病死了,可见一味节省有损于身体。诸位都是几年难见的栋梁,俸禄若不够用,只管写封信来,孤与李相商量着往上调一调。”
呵呵,陛下“几年难见”这句也忒刺人了。
意思不就是“你们都是随处可见的废物”么。
再者,宦海浮沉、耗尽青春才爬到正二品的人,哪个不知道陛下总有一天要废李相。
短短几句话里的重重警告、种种暗示与“死”字牵连甚多。
黄剑泉和何自愚腋下冷汗直流,颤声道:“臣不敢。”
石斌不以为意,欲言又止:“……陛下费心了。臣、臣——臣感泣圣恤,虽死莫报。”
傅润见元勉站在车旁,敷衍道:
“死倒不必。回家收拾两间院子。孤和元勉一同住你府里。”
处变不惊的石斌第一次面露难色,和渴得一气喝完两盏茶的元尚书打了个照面。
元勉年过七十,双手拿不住重物,喝茶喝得满襟满须皆是茶渍,狼狈不堪。
石斌惊讶的视线不免掺杂两分同情和鄙夷。
他退至傅润身后,没有发现老人咳嗽着朝太监要帕子揩拭时眼底洞悉一切的冷光。
*
转眼到了三月初六。
傅润见过前促政使周可晋的家眷,站着翻看江浙课税劝农的簿子,“茶。”
王长全轻声应答,双手捧一盏龙井端上来,笑道:“陛下来杭州几日了,奴婢怎么觉着和在宫里一样呢。江南山水秀丽,陛下多少出去散散心,也好让那些女孩儿有家去的时候。”
“女孩儿?谁送来的?”傅润接过茶,并不喝,垂眸看着立在碗沿的翠色茶梗发呆而已。
他总觉得浑身发冷,双脚湿漉漉的。
那夜河水汹涌,始终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横亘在心头,为他招致彻夜的噩梦和茫然。
“俞家和宋家送来的,还……还给奴婢十万两银钞、一千两金子……陛下明鉴,奴婢绝不敢动!”
傅润嗤笑,“孤素知江南聚天下之富,却不知这两家赏一个太监的钱能供北海军半月粮草。”
王长全小心装傻赔笑:“是呢。”
“送她们回家罢。随便赏些什么。你看着办。区区十万两……”春日照耀,煦风熏暖,青年阖上簿子,朱唇轻启似笑非笑道:“孤要么不要,要么直截抄了他宋凡州的家,岂不干脆。”
王长全大骇,战战兢兢点头称是,心道“黄鼠狼拜鸡的年”——陛下果然是来“搜刮”军费的。
南行台宣慰使安正国在墙下听了个囫囵,不敢再听,趋步至庭中,手持象牙牌,道:
“臣正国请陛下圣安。占城等国使者求见,陛下可愿见一面?”
傅润一愣,想起石斌好像是为他安排了这么件事,冷声道:“宣。”
舟山群岛即将送往京都的大秦匠人尚未获得准许乘船赴京,也在此次觐见的番人队伍里。
无论“深番”还是“浅番”,南方番人口称某某国王使者,实际和马可波罗差不多,主要是商人。
傅润看重江浙福广的海运,是以每每屈尊亲自召见番使,赏赐珠宝和在中国经商的凭证。
此次召见南海外诸国使臣,削减礼制,改以酒宴的方式在南行台正大殿内进行。
使者们语言不通,故身边有译官跟着;两国礼俗迥异,因此也要有太监随时指点跪拜或回话。
正大殿一时站满了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人。
南海外诸国除了上印度和大秦,民风较日本诸岛更为野蛮。
侍卫们驱喝数次,殿内方安静下来。
“三佛齐使者进献真珠二十颗,藤椒、香木、荜澄茄两箧,鹦鹉六对……”
“女儿国进献孔雀两对,四万[贝八]子(贝壳,一种海岛通行货币,价值约计一百两银钞)……”
“阇婆进献丁香三箧,猫儿睛十六枚……”
傅氏一朝历经五世,先设海禁,后开海运。
商业既行,八方来归,除了“扶贫”高丽以抵御北羌,轻易不兴朝贡。
如今高丽和江浙一样是他傅家的行省之一,每年仅有的常规朝贡似乎也没必要再继续。
那么傅润这边收了番人值多少银钞的礼物,吩咐太监按多三分的规格赏多少回赠罢了。
有时他发了痴,以为自己不单是天下人的大皇帝,亦是坐拥九州四海与世界交易的大商贾。
“占城使者进献麝香一箧、鲨鱼皮四种……”
傅润抬眼看向宫女捧着的名册,再瞥一眼站在阶下长得像癞蛤蟆的使者,低声问:
“他是不是沙瓦鲁的后人?”
王长全的徒弟小枇杷见陛下问自己,手忙脚乱,左顾右盼,最后摇摇头怯声说不清楚。
傅润不悦,蹙眉啧了一声。
王长全连忙把唱名的事交代给旁人,附耳道:
“陛下记性真好!奴婢查过他,是沙瓦鲁的儿子,番人类野人,他是沙瓦鲁和继母所生。”
当年在京都行刺文宗的沙瓦鲁早已伏诛。
想不到占城人野蛮狂傲至此种地步,居然敢派罪人之子挑衅汉廷。
荒谬的是,石斌等人皆是先帝朝留下的老臣,明知此事重大,竟不如一个太监细心?
傅润想到一种可能,大为光火,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阶下左侧喝茶的元勉。
元勉额头皱纹层层堆叠,面颊笼罩着一层阴霾,大半时间都在观察那个从占城来的年轻人。
可恶。
可恨。
傅润忍了又忍,到底黑了脸。
他早猜到元勉这两年在他和李季臣之间艰难周旋的蠢模样是装出来的。
元勉,元尚书,被贬前文宗朝真正的首揆,一直是死心塌地为傅瑛卖命的太子党。
到底谁是元勉的君,答案已经相当明显了。
*
与此同时,距离杭州一百二十里的海宁县。
两个奴仆打扮的中年男子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关门转身道:“殿下,石斌大人来信了。”
盘腿坐在草蒲团上誊抄佛经的青年置若罔闻,只朝坐在对面的少年笑,“你看。孤不骗你。”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落水后意外被傅瑛的人救起来带至浙江的赵彗之。
赵彗之扯开纱布,手在空中握了握。半月前被高文鸢的剑砍伤的地方已痊愈了。
他的佩剑和匕首都被搜走,孤立无援,却毫不畏惧,“南行台的石斌?”
傅瑛流露欣赏之意,点头道:“姚大人的孤儿营,孤早有耳闻,也见过二弟身边几个奴婢,狗是好狗,倒不曾见到一个欃枪你这样的将才。你父母必是太祖折损在关外的将士的后代。”
赵彗之:“大殿下言重。某无父无母——岂敢高攀,祖上想必是……无名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