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赵彗之听得清晰,暗叹一声,咬破舌尖勉强回神,抬起手抚摸少年滚烫的满是汗的脖颈。
傅润大喜,心跳稍安,本想回头说话,想想还是忍住了。
他脸上尽是冷雾,背着赵彗之往远处一片雪白的野杏林走,“别睡死了。哥哥带你去苏州。”
苏州到底没有去成。
夜里两人依偎着歇在一方山洞中。
傅润防身的匕首是舅舅姚丰钧送给他的,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如今用来砍石头生火。
火光骤亮。
傅润脱了褂子晾在随手搭的树藤棚子上,从衣襟暗袋翻出两瓶解药,不知该不该喂小孩子。
赵彗之久病成医,加上跟着觉圆月正学了几年药理,眯着发沉的眼瞥了两眼,颔首。
“这一瓶是木明灵,解的是水中鱼蛇之毒,那一瓶是九将官,解的是体痛身浮。你……”
赵彗之扶着石壁坐起来,忍着眩晕脱力的症状,一双黑眸定定地仰望傅润的脸。他的病他清楚,一年四季随时发作,与少年无关。若不是大哥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相助,他早死了。
傅润多少怀疑小哑巴的身份不简单,转念一想此时难道还有深究的必要,“你。唉,你吃罢。”
为行军打仗的兵鲁子专门制作的解药药性相当猛烈。
两瓶药是赵斐之送的,稍温和些,其中滋味亦如烈火灼心,不是一个寻常孩子能忍受的痛苦。
傅润每见赵彗之蹙眉流汗,便紧张地跑过去试探其体温,后来索性蹲守在赵彗之身旁。
他精神恍惚,有时带剑出去找干柴、顺手做两个陷阱,有时举着火把进洞驱赶虫蚁蝙蝠。
这副辛苦模样若教早逝的姚妃瞧见,再冷的心也要软了——
谁家孩子生来是照顾人的命呢。
半夜时分,赵彗之烧还未退,隐约闻见油脂的香味,睁眼望去。
傅润累得瘫坐在地,也有些发热,手边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宋本《说文解字》。
火堆上则是一只去了头和内脏、被树枝贯穿的野兔,脂肪不多,两条腿色泽金黄滋滋作响。
“你怎么样?”傅润轻声问,鼻尖红扑扑的冒汗。
赵彗之不要傅润搀扶,独自坐直了,指了指兔子,耳根微红。
饿了。
他是太祖皇帝朝名将赵起俞的五世孙,武人血脉,何况病中格外消耗力气,自然饿得快。
傅润挑眉,“喂,小哑巴,你属兔子罢?怎好吃兔子?我想想……啊有了,绿豆糕吃么?”
赵彗之想不到老汉说的“嘴巴紧”是这么个“紧”法——连他的生辰都能告诉外——没什么。
傅润拿出装在锦囊里的几块看不出形状的绿豆糕,“咳,昨天的。绿豆解毒,你吃这个。”
赵彗之默默接过,看着少年忍着喉痛大口咬下烤至焦黄酥脆的兔肉,眼底漠然随风散尽。
他性子冷僻,吃完绿豆糕只想睡觉养精神,但有傅润在,少不得强撑着病体陪对方熬夜。
傅润看在眼里,心肠一软,也不揭穿,手掌揉按额头哑声问:
“你睡不着,是不是?”
赵彗之点头。
傅润翻开《说文解字》,“我也是。唔,哥哥教你认字吧。先教你——写我的名字……”
满天星光为劈啪作响的火堆镀上一层静谧的幽蓝。
火焰渐深渐冷,悄然熄灭。
少年渴得很,脱了出汗的衣裳,白皙瘦劲的腰侧有一瓣桃花状半晕开的胎记。
第二天两人情形有所好转。
山中烟雨朦胧,杏林如雪,傅润背着赵彗之往山下走。
他低低地笑,“你怎么对老赵的事格外感兴趣?怪哉!怪哉!”
赵彗之聪敏至于过目不忘,闻言翘起嘴角,微凉的食指在傅润的后背写字以答。
[有劳你。]
小哑巴已能写一些连贯的短句!
傅润不由侧目,顺便回忆自己十一岁时的学力相较如何,以为还是自己略胜一筹才放下心。
“昨夜我们聊到哪里了?哦,是,他这人……”
傅润对自己幼时总是惹赵坼生气以致被本朝大将军追着暴揍的事只字不提,两句敷衍了当年骑着赵坼的爱马离京回外祖家散心的往事,见赵彗之什么都想听,失笑道:
“他也不是每年都在京都,倒是他家大郎赵斐之,同我……儿时关系不错。”
[友人。]这是一个问句。
傅润点头又摇头,“他一心投军,我受困于京都,久不联系了。还有、还有他家二郎赵恭之,哼,小时候跟着赵大跑的爱哭鬼,赵夫人略待我亲近一点,他便要赶我回宫,他很没出息!”
赵彗之笑。据仆人讲,二哥在家书里大概从不提流眼泪之类的糗事,只说家里有个蹭饭的。
[夫人。]这亦是一个问句。
傅润有些迟疑,声音下意识轻柔了三分,“赵夫人……她是个很好的人,待我有时……太好了。”
赵彗之心下百转,想再问问母亲的事,突然被傅润放到树下。
傅润神情严肃,指着不远处的炊烟说:“我在宫里排行第二,那边红衣衫的似乎是我三弟,我同他不和,他这两年恨不得杀了我泄愤,必是寻我来的。你老实呆着,我去瞧瞧。”
虚惊一场。
红衣衫是傅璨手下普普通通的侍卫,在附近转悠两圈,上马呼喝着往金匮城里去了。
傅润顾及赵彗之的病,决定先找老汉,而他,眼瞧着要换个地方落脚,与飞玄汇合再论今后。
他凭记忆走回登岸的地方,遥遥望见有个村庄着了火。
老汉的草房子最可怜,已是一地灰烬。
绑在猪圈里吃草的青驴许是中途挣脱绳索跑了,踩出一圈乱七八糟带猪粪的蹄印。
不好!
傅润心慌如擂鼓,抹了把脸,原路跑回去找身份可疑、引来贼人劫掠的小哑巴。
“呼、呼……”他眼前一黑,强忍不适定睛细瞧雪松下,只看见两个贼眉鼠眼拿着弓箭的山贼。
山贼眼睛大亮,互视一眼,心照不宣。
太平年头最好卖的是什么?还是人!未经人事的美人!送去馆里调教一番,能卖好几年呢!
“嘿嘿,这位小公子长得真俊呀,可曾定亲?家住何处?”紧接着是许多粗俗不堪的话。
傅润虽形容狼狈,岂能受辱,大怒,一剑砍了正比划着脱袴子耸胯动作的胖山贼。
另一个山贼吓得急忙后退,威胁道:“别过来!我们有一百零七个好汉,到时候操/死你!”
傅润大为光火,固然不明白男人和男人怎么弄,杀气顿生,抽出腿侧匕首飞掷过去。
他用了赵斐之教的法子,讲求的是快狠准,呼吸间将山贼刺了个对穿、胸口汨汨流出鲜血。
春日上浮,山雾渐稀,转而下起濛濛小雨。
傅润慢条斯理挥去剑上血迹,捡拾木弓沿足迹追寻,很快找到了山贼们暂时停歇的巢穴。
之前他是顾及傅璨和李轩昂才没有动手。
既然不是傅璨的人,有什么不能做的!
“你们放了他,我跟你们走就是了。我正是皇次子傅润,我的命比他贵重,他不过是个孩子。”傅润高声道。说罢,他垂下凤眸,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袖中匕首的刀柄。
雨势转急,头绑白巾的山贼一个个从隐蔽的地方冒出来,匆匆一望,只有三十来个。
傅润暗自嗤笑,顾不得自己“金尊玉贵”的身份,抛却外祖和舅舅“惜命保身”的叮嘱,“换我罢。”
“哼,换什么换?皇次子……哈哈,我们老大还皇帝呢!美人儿,爷爷拿你凑个不错的添头!”
雨雾朦胧了傅润的表情,他平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好,你试试。”
天阴云霾,雨大如珠,山间不知不觉冒出几条血红色的小溪。
尸横遍野,呻/吟不绝,真如人间地狱。
出太阳的时候,傅润趔趄几步,单膝跪地靠在赵彗之的肩头,半晌捂脸短促地笑了一声。
赵彗之左手握攥匕首,右臂承担少年身体全部的重量,张了张口,“……”
他十一岁就察觉了傅润有自毁性命的倾向,为之深感不安。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后来他不得不承认他和傅润是两类人,年少相遇是极偶然的、是难以复制的运气。
“走,我带你去苏州,你的家没了,不过我想那也不是你的家,是也不是?”傅润说。
赵彗之决定带傅润去寺里找师父,摇头——不详细说明是因为他还不认识“寺”字。
傅润试探赵彗之的体温,咋舌道:“好烫!不行,快随我走,你本就是哑巴,别再烧傻了。”
赵彗之握住傅润的手思索着想写一句话,余光瞥见一道幽冷的银光——
他的心砰砰地跳,瞳孔紧缩,喉结滑动,血气上涌,头晕目眩之际顾不得许多,哑声喊道:
“你、当心!”
傅润抱着赵彗之滚地躲过刀锋,反手刺死最后一个活着的山贼,已是十二分疲惫脱力。
“你……你会说话?还是你——!你!”
赵彗之揩拭下巴上的黑血,在少年无措惊惶的注视下无声地笑了一下。
傅润惊疑不定,仔细打量赵彗之苍白的脸色,“你救我一命。我一定治好你的怪病。”
他这几日说了多少个一定啊。
他当真能信守承诺么。
傅润满腹心事,眼皮跳个不停。
赵彗之侧过头吐出嘴里残余的腥甜的血,咳嗽两下清嗓子,为缓解气氛抬手示意傅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