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赵彗之冷冷地看向傅润,目光在玉佩上停留了一瞬,拿着毛巾和皂角径直去后厨洗澡。
他不是哑巴,但觉圆月正一再叮嘱他未满十八不能开口说话,又不识字——故懒得搭理外人。
傅润挑眉,将玉佩收起来,若有所思,“他是哑巴子?”更可怜了。
飞玄心直口快,“嗐!他肯定是哑巴哩!”
老汉想着解释清楚恐怕耗费半个时辰不止,还会暴露他们是赵将军家的人,索性点头承认。
此地是赵家在金匮所有猪圈中房屋情况最坏的一处,五年未曾修葺,四处漏风。
老汉心疼后面两头嗷嗷待哺的小野猪——六公子没病的时候十几拳就能打倒一头野猪这种事他是真没想到哇,瞅瞅准备喂猪的青菜叶和厨房冒气的铁锅,耷拉着脸惭愧地说:
“小官人,我……家里没什么房子,只两间大,我身上脏,和你这番人奴隶搭伙应付一夜就是了。小官人若不嫌弃,与我、我家那位住一间好么?他不说话,夜里也不打鼾。”
飞玄不满意,转念一想,叫他和主子睡一张床的话,他也不敢,否则文鸢哥非宰了他不可。
傅润眸光流转,笑道:“嗯,好,多谢你。我略养养神。”
赵彗之洗过澡进来,见脱了外衫的少年无赖似的歪坐在他的床上,一怔。
床铺是新的,傅润嗅见浅淡的竹叶香,起初觉得味冷,渐渐习惯了,占去大半张竹床。
赵彗之黑眸明亮,薄唇微抿指了指地上。
傅润明白他的意思,倒不觉得尊严受冒犯,只是笑,“你来,我不嫌弃你。”
赵彗之:“……”
竹床很窄,两人“井水不犯河水”是绝不可能的,天蒙蒙亮的时候,傅润被赵彗之推下了床。
任凭是谁,一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被酣睡的美人手脚并用抱在怀里,都会这么做吧……?咳。
“嘶。”傅润浑身酸痛,鼻腔干热,捂着额头爬起来,哑声说:“小鬼,昨夜你身上好凉。”
赵彗之瞥见盖在腹部的棉被,再俯视傅润明显冻着的肩膀,眼底明灭闪烁、减去两分漠然。
他们初次见面便是这么回事。
不甚愉快,绝不特别。却也有趣。毕竟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
当天傅润就病了。
迟来的水土不服。
好罢,既然十八岁的赵彗之执意想弥补,那么多少也有夜里受冻着凉的缘故。
飞玄急得团团转,他自己尚是个孩子,傅润哑声命他去无锡请大夫,立刻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也怪傅润第一次来江南没经验。金匮虽归无锡府管辖,但你问一个金匮人,他要么说他是江苏人,要么说他是金匮某某门某某巷子人士,无锡亦如此,两地的大夫岂会轻易出“远”门。
等飞玄回来的三日里,傅润就躺在竹床上悠闲地等小哑巴喂他水喝,伺候他洗漱。
赵彗之命中带煞,一出生便远离父母兄弟,独来独往惯了,第一次被一个和他三哥年纪相仿的人挟恩使唤,抿着唇硬邦邦将掺了蒲公英的热茶送至对方唇边,身体始终挺拔如竹。
傅润嘴唇滚烫,略尝了尝,见他心高气傲冷冰冰的,哑声玩笑道:“唉,你这样不情愿么。”
赵彗之:“……”
喂得太急,像是从没做过伺候人的活计,茶水忽地泼湿了傅润月白色绣满竹叶纹的中衣。
傅润挑眉,也奇怪自己怎么总想逗一逗眼前的小哑巴,思来想去把原因安在傅璨等人身上——他在宫里好歹排行老二,可恨一帮弟弟人厌狗嫌不值得爱护,少不得“移情”于他人。
姚妃薨逝四载,少年面上云淡风轻,心底总有一块地方埋着他未见天日而夭折的幼弟。
思至此处,傅润掩下怅然,伸出双手展眉浅笑,“你拉我起来,哥哥陪你出去晒晒太阳。”
赵彗之:“……”
这人什么毛病,无赖极了,好坏都是他说的算。
待他病愈,早早打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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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目测字数要破我连载期的记录……啥时候写好啥时候更哈(应该不会晚于周五晚)。
设定里飞玄称呼陛下最开始是称呼“二官人”,但他发不准“二”这个音,所以常常省略“二”字。
本文有先婚后爱标签,陛下和赵六这个阶段还都是小朋友(?),仅建立了单纯的过命的友谊;赵六一拳打死两头野猪的能力初见端倪(x),陛下嘴硬心软还喜欢作死的性格开始了(x)。
第六十九章 往事(下)
金匮是个好地方。
人口少,百姓安土重迁,商业也不兴盛,城墙屋舍大多仍是南宋时的模样。
乡下地方满山浅青色的野草,夹杂三两株桃树或梅树,溪水打着旋儿冲刷两岸裸露的黑岩。
傅润的病来得突兀、去得也快,等赵彗之把附近能入茶的野草煮了个遍,他就好了。
“蒲公英、桑叶、枸杞、茉莉……今天吃什么茶?嗳,小鬼,你不如刈一捧猪草喂我吃。”傅润坐在唯一一把完整的矮竹椅上,刚用盐水和猪鬃牙刷漱了口,拿过绑着剥皮的青蛙的钓竿漫不经心地盯看水面。他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但他总想说些什么,说话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
小野猪是养不住的,昨天夜里双双拱坏篱笆跑了。
新下过雨,地上湿,“狂奔不顾”的野猪踩出两条明显的痕迹。
老汉直叹可惜,念叨着好歹杀了做烤乳猪,天不亮就全副武装背着竹筐手握锄头进山找猪。
于是破猪圈——不,好歹“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家里只剩他们两个睡到日上三竿的小子。
赵彗之懒得搭理傅润。
态度懒散的人的玩笑之语,听一半扔一半已很足够了。
他不明白什么样的人家会养出这种家伙——待傅润稍温柔一些,便“变本加厉”地靠过来——好像从没有人待他好似的;可是观其谈吐、衣着和腰侧的佩剑香囊,必然是高门王孙。
水至清则无鱼。
日光刺目,傅润渐渐失去耐心,将木盆中两条巴掌长的野鲫鱼抛回河中,大喇喇站起来。
赵彗之只遗憾自己总是病、尚不识字,否则早写张条子要他今日就带着那头大饭量的驴滚蛋。
傅润洞察人心,暗骂小混账,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
“弟弟,哥哥教你识字,怎么样?抵作我们主仆留宿你家的费用。”
赵彗之:“……”
傅润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嗯,你放心,我的字极好,若不是藏拙,放眼天下,无人能及。”
赵彗之盯着傅润的脸看,不说话,眼眸黑白分明、清而冷峻,令人无处躲藏。
傅润被盯得心虚,正欲解释辩驳——
赵彗之突然笑了。
浓眉深目,展颜融雪,冷傲的脸上显露一点天真和与人无害的矜倨。
“你笑什么!”傅润不悦,俯视他,想想又觉得自己仗着年纪大欺负一个哑巴很不要脸,老脸一红,道:“走。我们回去。你爷爷该回来了,野猪入了山,就像这鱼入了水……一去不返。”
当时的赵彗之岂知傅润话中深意,侧耳倾听山风中突兀的人声,皱眉点头,单手拎起木盆。
这两天他们越走越远,晒太阳的地方从小院子移到了山脚的深潭边,回去要走五里多的路。
傅润见小哑巴眉头紧锁,虽然还未察觉异样,正色道:“怎么?”
赵彗之指了指傅润腰间的剑,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润眸色稍黯,垂下眼思忖是哪里暴露了行踪,冷脸回望山雾笼罩的森林。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冷箭倏地破空飞来,堪堪擦过他的发髻“嗡”地扎进桦树的树干中。
“走!”
傅润将搭在竹椅上的灰褂子披上,不待赵彗之反应便背着他往山里跑,专挑无处下脚的地方。
他十六岁的时候身体好得很,加之是被赵坼当亲儿子往死里训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自恃武功高、脚程快,可惜低估了看上去瘦不拉几的哑巴子的分量,跑着跑着不禁气喘吁吁。
最糟糕的是十一岁的赵彗之和他毫无默契可言,既不能说话,又不会写字,稍挣扎——
“别闹!”傅润的脸颊被树叶划破,缓缓浮现一道血痕,低喝道:“再动把你扔下山去喂狗!”
赵彗之看了看闻声从四方追来预备包抄他们的髭狗群:“……”
傅润脸色阴沉,到底把赵彗之放下来,抽出剑护在他身前,“喂,我若死了,你要记得我。”
赵彗之一怔。
姚述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长女唯一的儿子真是个活祖宗,幼时奔赴山海关冻得在阎王殿里溜达一圈后非但不知惜命,反而愈发逞能,发起“疯”来世间好像没有一人一物留得住他。
山上灌木丛生,马尾一般的野松针蛮横地遮蔽天空,土质又松软湿滑得很。
傅润利索抽出剑,右脚用力踹飞一只哀叫的髭狗。
一时间其余髭狗龇牙咧嘴不敢上去撕咬。
他见赵彗之要碰他藏在腿侧的匕首,蹙眉拽住赵彗之的衣领险将人一把提起来,“别添乱!”
赵彗之身体一颤,抿唇掩下不甘。
还是太矮了。要是他一眨眼长大了已经弱冠该多好。他从此想保护他。
为首的髭狗嗅觉灵敏,呜呜大叫,琥珀色的眼珠紧盯猎物,弓起脊背等主人们赶来下命令。
傅润想到数日前在苏州听江大说有一伙背负人命的山贼流窜作案,猜测或许就是这帮匪徒。
他心生杀意,可惜尚有所顾忌,当机立断,扯着赵彗之的衣袖继续艰难地往上方走。
金匮地处平原,附近的山并不高,找一处隐秘地方突破包围悄悄下了山不是问题……罢。
傅润抱着赵彗之一脚踏空滚下山谷时还是这么想的。
缘是佛家语。
何谓有缘?
唔、有缘……大抵就是有福未必同享,有难一定同当吧。贼老天爷一个也不放过。
山谷湿寒雾浓,赵彗之趴在傅润的背上,额头轻微流血,高烧不退。
傅润素有救济天下、开拓疆土的抱负,眼下却护不住一个小孩子的命,如何不着急气馁。
他挥剑砍出一条窄路,哑声道:“你别怕,我、我是……我是皇子,言出必行,一定救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