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傅润抓起一把碎竹叶泼在刘福的脸上,“够了!来人——”
刘福反而说得激动起来,嘴角的痂因此裂开,他却全然不觉,“陛下!不,殿下,你知道的,你该知道的,奴婢待殿下一片忠心,若不是殿下从江南回来后变了个人似的、若不是殿下做了皇帝,离奴婢越来越远了,奴婢怎么会继续在香囊里下毒!”
“你、是他的人?”傅润冷冰冰地问。
刘福一顿,自嘲般嗤笑两声,答道:
“殿下果然知道,是去年秋天祭祀天坛的时候,还是今年春知道的?是啊,奴婢那时候算什么东西,哪有门路接触这种神不知鬼不觉害人不举的秘药,当然是先帝爷给的——太子成婚过早,沉迷女色,精泄阳衰,子孙根硬不起来了。若想办事,须用秘制的苏合香提精神。
“那时殿下尚在江南治水。先帝爷多疑,见殿下康健、太子病弱,怕太子的两个儿子早夭了,殿下排行第二,以兄终弟及做借口夺皇位,特意找到奴婢……奴婢一时糊涂,答应了。”
牢里阴寒,傅润心不在焉地按捏手腕,眉头颦蹙,好像已放弃阻止刘福揭露这一段秘辛。
刘福说得满口是血,咳嗽道:“殿下的龙/根不精神,并不是批折子累着了,是常年佩戴先帝授意的毒香囊的缘故。先帝爷临终前又找了奴婢一回,他老人家还想着待九皇子长成后传位与他!奴婢真替殿下不值,悄悄减了药量。否则如今就是观音大士再世,也救不回您了!”
饶是在金匮经禅僧觉圆月正点拨、早已知晓所有真相,傅润听了依旧遍体生寒。
他的抱负、谋略、才智,在文宗眼里,充其量是可以为幼弟铺平道路的垫脚石。
文宗不但看不上他,也不想让他有一儿半女——否则老九怎么在他“驾崩”后名正言顺继位呢。
如此一想,命他娶赵坼的女儿,是看准他心高气傲、不肯同权臣之女有任何私情;放任李季臣结党,是要拖延他彻底掌控皇权的时间;诏元勉回京守武械库,则是为四、五年后新皇御极做打算,毕竟他在文宗的暗示下从来以为元勉是太子党,疑且不及,谈何重用!
“……你是一时糊涂,还是装糊涂?”傅润压低声线叹息,抬手轻拍刘福汗淋淋的脸颊。
“我、我……殿下!奴婢是怕殿下再不肯使唤奴婢了,想着殿下若再病一些——”
傅润只是看着他,目光如一把冷刀。
刘福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眼角缓缓流下热泪,哽咽道:“求殿下恕罪!”
“孤恕你的罪还不够多么。”傅润看向腰侧的佩剑,淡淡地喊他:“小福子。”
十八年的主仆,不知多少声小福子。
刘福颤声应了,只见那珠光宝灿的龙袍朝自己靠近,心口一凉,天旋地转,陷入无边黑暗。
*
“陛下有口头圣旨:传赵指挥使入宫。”王长全翻身下马,站在将军府堂厅外急嚷道。
赵坼在裴府教训裴多的儿子,赵夫人急匆匆披素衣出来,屈膝一拜,“现就去么?什么事?”
王长全不敢看她,低头说:“不清楚。总之、陛下喝了些酒,不大高兴。赵都将,请。”
赵夫人想了想,叮嘱儿子:“你如今是有官服的,行事务必小心谨慎。”
赵彗之闻言掩饰急促,“母亲放心。”
……
“这里。陛下就在这里。”王长全满头大汗,见时辰迟了,利索关上门,脚底抹油跑了。
赵彗之掀帘子走进内殿,借微弱的烛光寻人,忽然后颈被一柄剑抵住。
他忍住反手将其制服的冲动,手持一盏油灯静静地站着,那剑又慢吞吞收了回去。
傅润扔了剑,将手指捂热了,再抱住赵彗之的腰,“好迟。再迟半刻,孤就出宫杀了你。”
“陛下吃了多少酒?”
“一杯。”
“真的?”
傅润转过身来抬眸瞧他,青丝缭乱,瞳孔覆着湿漉漉的雾,“便是两杯又如何?”
赵彗之亲了一下傅润的额头,又俯身吻他的唇,“不如何。早知如此,臣陪陛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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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语录》天书阁覆刻本】帝好饮酒,性恣,尝夜半诏赵都将入宫,摒退宫人,秉烛坐对。內侍王长全立于殿外,忽闻“酒来”,呈酒上阶,又闻“茶来”、“笔来”,旋转奔回,汗落成雨,犁明方止。史臣谨按:此事,帝有《朝见曦虹》一诗(见《御制诗集正编》卷四)。
第八十六章 不负
青灰色的天空频繁闪烁,红日踩着飞鸟跃出地平线,收缩、凝聚、颤晃,忽地膨胀而圆满。
傅润伏案而眠,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第一缕阳光最先照见他捏着绿睛石棋子的手指。
他的睫毛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眼抬头,肩膀酸麻,搭在背上的织金外衫随之滑落至膝头。
身边是倒扣堆放的茶碗、或圆或方的闲章、两支斑竹细毫与几张写坏了的诗稿。
他和赵彗之下了一夜的棋,说了一夜的心事。
起初不是这样的。
起初……他被赵彗之亲得难受,借醉意使性子,非要做那事,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又嫌累怕疼、不肯让赵彗之进去;莫名想起挂在寝殿的美人醉卧图,又恼某人对他早有“不臣”之心……
于是醉鬼胡乱发脾气,闹腾了整整两个时辰。
一会儿要酒,一会儿要茶,临时起意下棋,技不如人,死不认输,索性耍赖趴在棋盘上装睡。
再醒来,就是此刻。
昨夜之事一件件走马灯般清晰地在脑海里闪现。
傅润臊得慌,气息不畅,强作淡定地收起散在衣袖里的两枚白子,“彗之。”
赵彗之早就醒了,盘腿坐在窗边吹风,这时经美人允许、方撑着额头回眸看他。
傅润心思稍安,揉了揉被棋盘压红的脸颊,眉眼萦绕着怅然与未察觉的爱怜,轻声问:
“彗之,你……你我本是结发夫妻,在天地面前发过誓的,你不会负我罢?”
回顾二十三年的人生,服侍了整整十八年的贴身太监是叛徒,生父毕生都在算计他的性命,生母待他刻薄无情,兄弟姊妹恨不能敲碎他的脊骨、欣赏他沉沦。他不再相信任何人。
唯独年少相识的小哑巴,那个因出声救他而吐血几死的孩子,收走了他最后的一点温情。
赵彗之:“嗯。”
傅润只是笑,扫去棋盘上残留的黑白棋子,“孤说着玩的。你能答应什么,你还有几年可活?”
前几日他把京畿禁军交给赵彗之统领,当即收到一沓折子求他三思后行,其中包括外祖姚述。
他岂不知此举有多少隐患——等于把半条命交给赵家人收着。
他只是、只是——
不能看着彗之在最光明的年纪默默无闻地死了,从未来到这世间似的。
他到底不能绝情。
赵彗之走过来,帮傅润整理诗稿,想了想,沉声道:“是我讲得含糊,令陛下担忧了。师父临走之前留给我一种药方。去年与陛下在后宫屋檐上相逢,我便说过,我并不是第一次破戒。师父佛学精深,有起死回生的神通,既能治好陛下的病,我与他是师徒,岂会任我赴死。”
傅润抓住赵彗之捡拾黑子的手,飞快地说:“什么药?你背与我听。”
赵彗之:“……我写与陛下。”
傅润摇头,心下百转,语气微冷:“不必了。赵彗之,你记好了,你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了,我管不着;你若敢骗我,我一定亲自杀你,千刀万剐,再把你——你、你做什么?!”
朝阳光辉灿烂,远处晨雾云气升腾奔卷,空中隐现一道弯月状的彩虹。
有什么东西轰然倒下。夏风熏热,吹动檐下金铃,满室蓬松清冽的芦苇的气味。
赵彗之抬手揩拭青年眼角的红痕,动作稍显粗鲁,眸色渐暗,欲言又止。
他不很会撒谎,因此他不能承诺什么。
*
七月中旬,赵斐之夺回莫住城,斩汗王从弟曲鲁克,灭鞑靼三万人口,缴牡马、骒马六千匹。
赵斐之的手受过重伤,其实并未痊愈,经此一役,双手常颤抖,握不住碗筷,遂于下旬回京。
鞑靼缺粮,年内恐有一仗,傅润决意调将军厉知同接任赵斐之的位置,另加兵驻守潼关。
此人是傅润皇子时就暗中扶持的武将,之前受制于赵坼,只做个前锋,如今也算有所成就。
赵夫人才不管谁升官,打听得儿子进了宫,早早起来忙碌,午后见到赵斐之,止不住地落泪。
赵斐之听太医说自己以后恐怕不能亲自上战场了,相当颓靡,敷衍地安慰了母亲两句。
赵夫人:“哦,对了,大郎,这是你弟弟。”
赵斐之挑眉,“我知道。赵欃枪,真进了我家的门了!你都会些什么?改日大哥教你几招。”
他越说越无力,想到父亲认下这个“傅润的人”做儿子多半是因为他的伤势,很难有好脸色。
傅润心思好深!如此一来,明面上军权仍在赵家,实际却逐步落在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手中。
赵彗之:“大哥。是我。好些年不见了,离开金匮,大哥也认不出我么。”
赵斐之的眼睛瞬间带着两分敌意三分惊讶五分惶恐,寒毛直竖,挣脱老母亲的怀抱,“?”
……
“塔塔儿(鞑靼)或从这里发动突袭,二弟已增派骑兵六千,昼夜巡防。”赵斐之说完,瞟了一眼父亲赵坼,起身说要出去小解,又示意弟弟跟出来,问道:“你和傅润是怎么回事?”
赵彗之:“大哥,我有一事,想先与大哥商量,再禀明父亲母亲。”
赵斐之解腰带的手一顿,脚碾过青草乱石,压低声线笑道:“有心上人了?”
“嗯。”
“啧啧,”赵斐之没了尿意,仗着病患的身份大喇喇揽过赵彗之的肩,“哪家姑娘啊?也好,傅润不要你(跟着)了,你只是不能以‘彗之’的身份下聘而已,再等两年,哥帮你上门提亲。”
赵彗之暗叹,不说话,垂眸盯着大哥腰间新添的羊首双角玉佩看。
赵斐之被他盯得发毛,解下玉佩随口解释道:“这是今日进宫傅润给的,送与你两个侄儿的,我无处可收,权且挂在腰上。你若喜欢,大哥改明儿替你寻个好玉匠——赵、彗、之。你!”
赵彗之:“正如大哥所料。我在杭州见到三哥,三哥说父亲不同意、可请大哥居中调解。”
赵斐之喝道:“你们两都疯了!那可是皇——”他瞥见父亲赵坼的影子,赶紧推弟弟进草丛。
“他是皇帝,与他是我心上人,并行不悖。我喜欢他。”
赵彗之半步不肯动,定定地直视兄长刚毅粗糙的面庞。
赵斐之别过眼,冷不丁发现记忆中又瘦又矮总是病的幼弟长得比自己还高:挺拔如修竹。
他是赵家年轻一辈的领头,生在富贵长在富贵,知道高门望族的子弟好娈童,但男子相恋……唉!无论怎么为弟弟开脱,那可是傅润啊!是天下人之主!皇帝岂能从一而终?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