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哈卡色cho
九月初,初雪将至,鞑靼一反常理,与狗国结盟,二次兴兵,预备翻越长城进攻西北诸行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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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凛冽,秋气肃杀。
满城树木金黄枯败,行人埋首赶路,不再驻足围观街边大娘大爷的吵闹。
赵彗之肩披鎏金狼面甲,手握长刀与长棍,在城东禁军营操/练新来的禁军。
这帮人均身长七尺三寸的年轻人有些是家里富裕、花银钞特意买的名额,从前的做法是逢年过节或者发俸禄的时候喊过来见一面、上贡几百两茶钱就行,巡街护城等正事绝不用他们。
可赵彗之不知何谓“传统”、“规矩”,代入自家父亲的教导,以为其父母大概是抱着“送进军营磨砺心志”的打算才花费上千两打通关系,照样编入新兵阵列。
两个月练下来,个个很有精神,声如洪钟,饭量大如牛。
傅润放下望远镜,倚在城墙上,朝他喊道:“欃枪。”
赵彗之耳朵一动,转头寻人,见傅润神情懒洋洋的,眼底滑过幽邃的光芒,大步跑上城楼。
傅润鼻尖泛红,塞了一件冷硬的东西在他手心,“走,今日许你休沐,孤带你出城见见世面。”
赵彗之站在傅润身前挡风,再低头看去。
一枚量产的金属箭镞,正面燕尾双刃,背面阴刻“十九”二字——是它在火箭类兵器中的型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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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匮戴先生文集》箧中稿本】《与友人书》
河南廉访使仲安:信上所言,具悉,各地书院,理当以科考为先,通经明史,兼学诗赋,岂可颠倒。伏瞻皇帝万岁万万岁圣旨,劝学恳切,是汉唐以来头一等也。上月有浙江书商过我,出宋人稀见笔记十余种,并购之,仅费十四两,盛世书价之贱,略可知矣。近日金匮久雨,河道水线暴涨,县人皆恐泛滥成灾,或移居高地,望江怃然;惟赵将军宅,夯筑高台,岿然不动,或云有赵氏英灵庇佑,聊作一说。江淮各府、县秋收惨淡,又闻鞑靼犯边,草芥之躯,想及陛下勤政好武,愚心少安。其余区区,不宣。
第九十章 恍惚
京郊工部火场。
瀑布声依旧如雷鸣,热雾弥漫,空气中硫磺的气味比去年浓重了两分。
万鼎幽魂般飘出帐篷,左手胳膊被什么炸伤了、用两片木板固定住,右手拄拐,几步一歇喘着气走到傅润乘坐的灰顶马车旁,瞅见车内还有一个人,准备好的腹稿突然忘得一干二净。
傅润顺着万鼎的视线看向赵彗之,想到什么,扯下绑在赵彗之眼睛、耳朵上的黑布。
鉴于赵家人不同寻常的视力和耳力,黑布填充棉花,再用水浸湿,多少能干扰其判断。
他耳根微红,做贼心虚似的咳嗽几下,正色道:
“前日就听蒋侍郎说你受了伤,手如何了?碍事么?”
万鼎再瞅了瞅这位救驾有功、年少成名的禁军指挥使,语气飘忽:“还行。”
傅润眼底闪过诧异:“?”
万鼎恍然回神,手脚无措,涨红了苍白如痨鬼的脸,补救道:
“陛下恕罪,臣说秃噜嘴了,非是有意放肆。有专治骨折的秦太医在,养两月就好了。”
傅润颔首,“火铳容易炸膛,你是监工,平时离得远一些。缺什么药,但从孤的私库取。”
万鼎总不能说这次受伤是因为他们几个太激动,忘记穿戴护甲就冲过去摸……讪讪地谢恩。
傅润跳下了车,道:“平日上朝要么你不在,要么他告假,想来你们不认识。”
万鼎点点头。他听同僚包大振念叨过“蓝颜祸水”之类的玩笑,此前不当回事——陛下同样是男子,赵欃枪该长得多俊才能“惑主”啊,今日相见,眼前一亮,竟将心底的想法说出了声。
惑主?
傅润一噎,念在万鼎心思单纯、且功劳卓绝,没有发怒,只是避嫌似的甩开赵彗之的手。
不知什么时候牵上的。
总……总不是他先动的手。
“陛下是来看大将军铳的吧?”万鼎话锋一转,提及火器,不禁喜上眉梢,两眼发光,比当年参加乡试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高兴得多——呃也不能这么类比就是。
傅润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顺手用两指勾住赵彗之的玉腰带,嘴角上扬,道:
“来,孤带你转转。”
他一直犹豫要不要让赵彗之知道他在工部经营四年的“大手笔”。
大将军铳、佛狼机、火雷、火枪、火箭……
行军打仗哪个将军不求稳妥。
若有了这些凶悍的金属兵器,我方将士伤亡的概率必然大幅降低,常战常胜。
他甚至能想象出将来完全量产并透露与诸将军之后,赵坼父子“喜不自胜”的“嘴脸”。
算了,既然禁军都将的位置都肯给了。
半条命落在人家手里,难道还差这一处出格么。
何况回京后他常常溜出宫找彗之,见到人虽什么都不说,实则是想分享自己的成就和隐秘。
他不说话,他不能说话,他不敢说话,他舍不得说话,他——
然而他终究是要承认的:他见到彗之便高兴,想到彗之的命数便伤心。
世上再没有一人值得他这样破例了。
他喜欢他。
……
北方有战事,火场昼夜不息。
佩戴玳瑁玻璃眼镜调试火炮角度的匠人跑上跑下,呼吸时眼镜覆了一层水雾。
打赤膊的铁匠抬起铁锤,对准一个个用白石标记了孔位的箭镞猛地敲下去,连敲三百下。
炒制炸药的师傅心思最细腻,再三确认硝粉、硫磺、柳木炭等原料几两几钱几分,和徒弟搭档谨慎地倒入半斤烧酒,按同一方向拌匀,最后压制成虎口大小的圆饼,哗哗十几刀切碎。
这里是举江南江北之力、花费成千上百万两银钞“烧”出来的军工场。
江浙福广缴纳的税银,每年实际超过六分之一耗于此途。
日本求和让出的硫磺,高丽行省出产的高规格木炭、牛筋,渡海入境的西洋工匠……
很难想象为隐瞒、支撑如此庞然的体系,傅润在过去的四年里背负着多少焦虑与压力——
赵彗之不动声色地顺着傅润的介绍一一看过去,心中波澜万丈。
如果说这些匠人里细眉白面掐兰花指的面孔打消了他纠结于“帮理不帮亲”的一点疑惑,入夜前在一间地下密室见到的八十支大将军铳则激起了他的血气。
兵鲁子世家,便没有不追求利兵善器的。
重达二百八十斤的大将军铳。
通体银黑色,长六尺余,铳内填充公弹、母弹、子弹、孙弹、群孙弹共十二斤两百零六枚,顺风射程超九百弓。铳如其名,是大杀器,非力猛善射者不能独自使用。
傅润倒出一把炸药弹子,示意赵彗之瞧,“此种炸药杀伤力巨大,开春的时候万鼎他们在陕西试过几回,炸开后方圆一里寸草不生。可惜不稳定,难以在盛夏酷暑运输——现在么,天气冷,按兵法,是不该打仗的——一则易断粮,二则士兵们受冻思归,士气亦低迷。”
赵彗之:“但鞑靼人不按兵法行事。陛下带我来,是要和我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傅润盯着赵彗之黑白分明的眼眸,“没什么。我不是说了么,你这阵子忙于训练禁军,见你忠心,我又高兴,带你出城散心罢了。无我亲笔调令,赵彗之,你哪里也去不得。”
“……二哥失踪了。西北大营人心惶惶,求陛下派父亲回去坐镇。父亲年迈,陛下又防备他。”
“你从何处知道!”傅润睁大凤眸,倒不是猜忌赵彗之私下联络西北军营。
昨夜三千里加急刚送到的密信,他如何知晓——
赵彗之眼底闪过点点笑意,“嗯,我猜的,多谢陛下让我一回,才诈出少许实情来。”
这几句顺毛的话说得亲昵又熟练。
傅润无毛可炸,扶额低叹道:“你不是赵坼,再者,你从未杀过人——从未杀过鞑靼人。”
赵彗之:“陛下此前不是要放我离开京都么,说随便哪里,都准我去。禁军多世家子,并不服我,我在此也没什么趣,权且去西北走一遭,倘若侥幸挣得军功,回京就任也名正言顺些。”
“赵彗之!你混账!你疑我带你来火场,是要用这些铁东西骗你去送死么!”傅润眼角泛红。
赵彗之一怔,原地沉默片刻,俯身吻他的手指,“傅哥。”
傅润茫然地垂眸,心如擂鼓,哑声道:“你、你别这样喊我。我哪里是你哥哥。”
赵彗之温柔地哄他:“嗯,不是哥哥,陛下是我夫君。”
傅润脸红,不由暗骂万鼎口无遮拦,那句“蓝颜祸水”充斥脑海、放大再放大,搅乱他的理智。
好在他记得他是皇帝,从一品大将军的位置,赵坼在一日,谁也拿不着。
他正要用这个显而易见的理由打消赵彗之闯塞外边疆的“妄念”,却听见对方淡淡地说:
“我年少,又是义子身份,岂敢代父亲坐镇。求陛下给我两万兵马罢,试试这火铳的威力。”
傅润冷笑,“两万?两千人都未必服你!你当你是谁?”
“好,就两千人。无功无过的京畿都指挥使,换一个前锋营参将,大抵不算出格。”
何止不出格。
若非赵家人已然把守四方大营,按制,外放镇守一方的大将当出自禁军营,任指挥使者最佳。
密室黑漆漆的,窒闷,干冷。
几盏白烛燃烧殆尽,残存的冷光在傅润的眼睫和嘴唇上影影绰绰地摇曳。
早知如此,今日在城楼上绝不出声把某人喊出来。
像个傻子,只想着全盘托出,同喜欢的人分享他的秘密以及孤寂的人生。
是冥冥之中注定如此,抑或是……
傅润摒除杂思,冷声道:“你一定要去么?你再回来,指挥使一职也不会为你留着。”
“二哥是生是死,一定要查明。陛下的江山,臣不敢托大,若为君解忧,则不枉此生。”
烛火熄灭的刹那,傅润在赵彗之的眼眸中望见自己的神情,愣怔半晌,别过脸去。
当时他为了什么而恐惧呢。
想不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