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姬泱
我拿着一个紫砂手壶,装着明前茶,边对楚蔷生道谢,边到外面四处走走。
楚蔷生这大宅院,我今天也是第一次仔细逛。他这院子建的清雅,那边有荷塘,池塘边上弄了书院,挂着牌匾,取名莲池书院。绕着莲池,曲曲折折的有竹院,还有一些亭子,分别取名什么藻咏亭、洒然亭,濯锦亭和面对一池水的观澜亭。
楚蔷生大约还信佛,我见他读过佛经。不知道他从哪里挖来两棵菩提树和万年龙血树,就栽种在石桥两旁,剩下的,堤岸上则是这云蔽日的垂柳。
我踱着西方步,哼着小曲,装模作样的看着楚蔷生自己给亭子写的楹联,诸如什么‘天边月到平台迥,林际花藏曲坞深’,带着点小精致。
我正想着找个石凳坐,从竹林那边就走过来一个人,我刚开始就是一愣,我还以为看到了我爹。我又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又不是我爹,我爹病怏怏的,却自有一股子雍容。眼前这个人也穿着白色袍子,围着半臂的白裘,就是看上去有些落魄,好像我爹进赌场,输的快要当裤子了。
我和他不熟,就打了个招呼,“三殿下也来了,一会儿我敬你一杯酒。”
那个人,正是嘉王羽澜。
羽澜原先总跟着文湛,装扮的跟双生子似的,现在不知怎么了,又看中我爹的装扮了,所以总是在有意无意中学我爹。诸如,拿着象牙烟杆抽烟,又诸如穿着白色的狐裘。
说过了话,我想着就绕道去别处,谁想着我这个弟弟偏偏从那边走了过来。
“大皇兄,慢一步走,可容羽澜说两句话?”
不用猜都知道是什么话。无非就是惦记着老崔手中的几本杜家密账。他们劝不动老崔,就来找我打秋风,我可不沾惹这个麻烦。
我连忙说, “三殿下,这里四面漏风,又挨着水面,又阴又冷的,在这里呆时间长不不好。不如我们到楚蔷生的小方壶书斋去说话?那边暖和。”
羽澜一笑,“太子殿下在那边,有些话,就不好讲明白了。”
我赶紧说,“三殿下,你是斯文人,你说的话都咬文嚼字的,我又不懂。您要是有公事,找楚蔷生,找太子都成,要是私事情就找老崔,他们都比我明白。我就先走一步了。”
羽澜倒是没有拦着我。
就是在我刚转入竹林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大皇兄,您和太子殿下的私事,但凡有一星半点露出口风,传出宫闱,无论天下问不问你们的罪过,父皇却要问我的罪,就看到弟弟为您担这么久干系的情分上,听我说一句话,可好?”
我就觉得羽澜拿着一把利剑,直挺挺的插入我的心口,把我钉死在当场。
我的脚再也迈不动,停在那里。
我等着羽澜一步一步的踱过来。
他问我,“大皇兄不问父皇是如何知道的吗?”
我苦笑了一声,“这种事,想瞒也瞒不住。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好了,羽澜,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羽澜却反问我,“大皇兄,你说,你有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
我,“没有。我就是一个穷人,我那些东西想来三殿下也看不上眼,想另外送你些什么东西吧,你又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道三殿下想要什么。”
羽澜从袖子中抽出一个盒子,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
“我也不想要大皇兄什么,我倒是像给皇兄看点东西。您打开瞧瞧?”
他说着,眼神也不看我,而是看着旁边的竹子。
我仔细看了看他拿出来的木盒,不大,就是普通杨木的,上面刷着明漆,看着挺干净的。
我拿过来,打开,里面却是一张纸。
羽澜坐在那边的石凳上,竹林间的风吹过来,散了他额前两缕头发,就这么垂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的眼睛中带着几分忧郁,像一个诗人。
我翻开了纸张,只看了一眼,那是敬事房医婆的旧档,写着我娘进宫之时并非完璧。
啪的一声,我合上了那个木盒子。
我哑着声音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羽澜笑着抬起头看着我,“没什么意思。这份记档,也是我无意之中找出来的,几十年的旧东西了,当时和那么多废弃的旧档放在一起,就要给火焚了,却让我看到了。这张纸呢,是我找人照着原文临摹拓印的,上面有敬事房的印信,大皇兄时常出入禁宫存档处,应该见过敬事房的印信,您给仔细瞧瞧,这个,可是假的?”
我咬了咬牙,“印信是真的,可是,这纸上所写的东西恐怕却是假的。”
羽澜,“假的吗?那 好,我把这份记档找出来,呈给皇后,后宫的事归她管,让她去查,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个胆子,胆敢诬陷祥贵妃娘娘的名节?
大皇兄也知道,我朝不比汉唐,我朝奉行理教,宫法森严,入宫前失贞的女子不能近侍父皇,倘有此等情形发生,那女子应处于鞭刑,革除一切封号,入尼姑庵,终老一生,而父皇亦是失德,需下罪己诏。”
我冷笑一声,“小题大做了吧。”
羽澜却轻描淡写的说,“这是大郑祖制,后人遵从与否,全凭自己。如果这个旧档是真的,那么当年祥贵妃如何近侍父皇,当时的事情是怎样的情形,都有谁参与,如何参与,都需要彻查。如果此旧档为假,那么着背后又牵扯到谁,为何污蔑皇妃,这些阴谋也需要一并查清楚。”
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如果大皇兄不反对,那我这就回去,把事情呈给皇后,让她查。”
“别介,三弟先慢些走。”
我马上拉住他。
我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这事无论真假,要是闹到皇后那边,我娘就能让她给毁了。
羽澜也不忙着走,他停下来,看着我。
我说,“三弟,给哥哥我一个面子,这个事情交给我去查。
我娘是个单纯的乡下女人,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她的心里面恐怕只有父皇,不管他还皇上也好,是贩夫走卒也好,她就认定了那是她的男人,是他孩子的亲爹。
她是那种认定了一个男人就能厮守一生的人。
我不允许任何人质疑她的清白。”
他那双点漆般的眼睛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我又说,“崔碧城那里有三弟和杜阁老、小阁老感兴趣的东西。是这几年,杜家在江南的密账,我让他把东西拿过来给你。三弟,你说怎么样?”
羽澜笑了,“这是大皇兄的关爱,弟弟在这里多谢大皇兄了。”
我看着他,“那记录的原档呢?”
羽澜,“七日后,就在嘉王府,大皇兄带着那些密账来换敬事房的原档案,这样可好?”
我还能说什么,也只能含笑说,“好,这样好。”
羽澜却大笑,“就说嘛,这个世上,谁也不如自己的亲娘最亲。
大皇兄,今天在这儿,我跟您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在这个大正宫里,谁也靠不住。太子殿下是什么样子的人,你比我更了解他。别看他表现的情深意重的样子,其实他的心冷的像一块顽石,人间这些情爱是打动不了他的。我表妹杜明鹤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储妃,大郑未来的皇后,如今是个什么下场,想想都让人心寒。
还有,太子他上次还说,不让别人动你,说你是他的命!哈哈,好笑吧,你是他的命?!
我们这种人,要是心中真的在乎什么,都要藏着掖 着,不能别人知道了,引用句不太恰当的古语,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不然就等于把刀子拱手交到别人的手中。你说呢?大皇兄?”
我,“我都说了,三殿下咬文嚼字的,我都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羽澜却不生气,“听懂也好,听不懂也好,大皇兄只要记得七日后到嘉王府做客就好,别的,都不要在意。”
等我回到荷塘边的水榭听戏的时候,天快黑了。
文湛似乎一直在找我。
“怎么了,转迷路了吗?”
他过来,低头在我面颊上亲了一下。
我看到他,忽然心中一热,想要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刹住了。当时他叫我娘为‘贱人’的情形历历在目,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家人的身份地位高低,对他无碍的,他可以不管,阻挡他的,他也不是在很在意,只不过下手狠绝,一并除去罢了。
我娘很想我成亲的,这个心愿肯定得他记恨,我还是少找麻烦比较好。
于是转身瞪着楚蔷生,“老楚,你没事把那个花园子修的弯弯绕绕那么多路做什么?害的我转来转去的转不出来。修成那个样子,你是想要偷情还是想成仙?”
楚蔷生秀致的眉一挑,斜睨了我一眼,一言不发,走了。
我被他鄙视了。
文湛却什么都没说,微笑着,拉我到一旁坐下,“看戏吧。”
于是我看那边的戏台上。那边咚咚锵锵的敲打,红红绿绿的乱晃,小旦的脸上抹了很多粉,像是刚把脑袋扎面缸里面了,她咿咿呀呀的唱着,我就咿咿呀呀的牙疼。我想今天其实我根本就没心情听戏,可是转脸看了看文湛,他却看着阁楼下面,那些人坐着的地方。
有人向楚蔷生敬酒,那个人,就是羽澜。
我想,我和羽澜认识的这十一年来,我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看他这么不顺眼的。
文湛忽然说,“背影看,羽澜有些像父皇。”
我撇了他一眼,“像父皇把大正宫押给当铺后的落魄样子。”
文湛乐了,“从小到大,你怎么就一直不喜欢他?他好像没有得罪你吧。”
我想了想,“你还记得当年在毓正宫,青苏的猫死了,他哭喊着求父皇严惩杀死他猫咪的人吗?”
文湛努力想了半天,这才迟疑的点头,“似乎有点印象。当时庭杖了一个小太监,好像打的不轻。”
“嗯。”我点头,“说是那个小太监不小心踩了猫一脚,把那个精贵猫给踩死了。其实不是的,我亲眼看到的,是羽澜也喜欢那只猫,想要抱它,却被猫咪抓伤了手背,然后他就一下一下把猫给踩死了。
他一个大活人偏偏就跟一只猫过不去,弄死那只猫,既怕得罪青苏,又怕父皇责罚,他就那一个小太监顶雷,羽澜这个人又阴又损,敢做不敢当,没劲。”
文湛没有说话。
我端着茶壶背对着戏台,翘着二郎腿似乎在听戏,可是心里面想的却和折子戏完全不相干了。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我总觉得羽澜这话说的话里有话。
他……究竟手中还有什么利器,没有示人呢?
我只有七天的时间来查清楚,我娘到底惹了谁了。不然就要把崔碧城赖以保命的东西拿出来换我娘的前途了。
怎么会于这么个玩意,证明我娘入宫的时候不是雏了。
要是她不是雏儿,我爹怎么不在意呢?
或者说,当时我爹醉的是在太厉害,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就算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也应该有人告诉他呀。
不对,不能顺着他们的路想下去。
可,要是换另外一条路,我娘是被冤枉的。
谁能冤枉她呢?
她当年不就是一个被太监用红布买进宫的宫奴吗?
连侍寝的资格都没有,谁要去嫉妒她,坑害她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笔糊涂账?
我忽然头大如斗。
第119章
文湛不太喜欢我喝酒,所以他想了个损招,他把楚蔷生给我的蜜酒兑了一些杭菊茶,他说这样喝酒味淡,不那么容易醉。我抱着罐子喝那玩意,醉倒是不醉的,就是容易喝撑,阁楼下面的折子戏还没有唱完一出,我就去了一趟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