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跪着的人群中,有了隐隐的骚动。
沈独坐在那边看着他们,也不催促,看上去是一副再好说话不过的样子。
于是渐渐的,那骚动的声音大了些。
过了半刻,终于有人一咬牙起身站了出来,到了中间空出来的走道上,朝沈独一跪:“道主有成全的美意,俺就不客气了,多谢道主!”
沈独撩了眼皮,看了他一眼,认出了他来:“你是济南分舵的周舵主吧?”
“是。”
五大三粗的汉子,留着一把络腮胡,说话带着一种粗犷的味道。见沈独认出自己,也半点不惧怕。
“俺老周多蒙道主提拔,绝不敢忘。就算出了间天崖,也绝不与道主作对!”
“嗯,你记得我曾提拔过你就好,也不枉这一番恩义了。”
沈独点了点头,便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了,好像真的没有半点要追究的意思。
他只是又将目光移向了其他人,淡淡续问:“除了周舵主之外,还有谁吗?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若选择留下来,我便当你从此以后愿意为我卖命,为我赴汤蹈火,为我出生入死了。我只数到十……”
众人顿时一震,有些动摇起来。
“一。”
没有人。
“二。”
没有人。
“三。”
没有人。
“四。”
还是没有人,但人群里原本细碎的窃窃私语已经变成了吵嚷。
“五。”
终于有第二个人站了出来,走到了周舵主的身边,却没有跪下,反而颇有几分傲气地看着沈独。
沈独没受到半点影响。
“六。”
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站出来的人一下变得多了。
“七。”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眨眼已经有十多个。
“八。”
这一次连间天崖上八大堂主之一的郑松都站了出来。
“九。”
接近尾声,新站出来的人已经开始变少,但总数已经三十二,无一不是昔日妖魔道上的精英,江湖上数得上号的人物。
“十。”
最后一声,终于落了下来。
沈独唇边的笑意扩大了,可双眸之中却是一片的漠然,仿佛一点也不惊讶这些人的选择,一眼扫过去都是熟面孔。
“间天崖的郑松郑堂主,冯恒冯护法,还有河阳分舵的赵舵主,蜀都分舵的韩舵主,月前才跟我喝过酒的奇珍阁殷阁主……”
一张张脸,一个个人。
沈独竟然全都认得,而且能准确地道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三十二个人点到最后,他的声音忽然就小了起来,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们也觉得,这些年来,我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吗?”
没人说话。
只有长得精瘦、穿了一身文士长衫的郑松郑堂主面色冷淡、躬身回答:“自道主掌管道中以来,我道声名传遍江湖,比老道主时好了十倍不止。只是道主对外人杀伐也就罢了,对道中兄弟也全无同道之情谊。郑松老了,也辅佐不了道主了,自请离去,还望道主恩准,不必挂在心上。”
“恳请道主恩准!”
他话音一落,其余三十一人便异口同声,同时向沈独叩首下来。
沈独看着郑松,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他教导武学时候的模样来,眸中于是流露出了几分不易见的伤感:“郑堂主乃我授业恩师,何至于言重至此?罢了,罢了……”
像是无可奈何。
语气里有一种极其动人的悲哀。
可郑松耷拉着眼皮,也没看他,不仅无动于衷,唇边还浮现出了一抹隐隐约约、不易察觉的冷笑。
沈独观察力敏锐,自然是看到了。
可他也没有在意。
那目光在出列众人的身上逡巡了一群,竟然又回到了另一边跪着的人里面,落到了其中一名身着青袍的青年身上。
“崔红……”
他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点古怪的笑意。
“你不准备跟着郑堂主去,还要继续留下来,为我效命吗?”
崔红。
原本的间天崖左右二使之一,几乎是与姚青一同习武、一同长大的。若说姚青是看着沈独长大的,那么崔红自然也是。
姚青是个女人。
名字里有个“青”字,可穿的是红;
崔红是个男人。
名字里有个“红”字,可穿的是青。
比起姚青的飒爽,他的面目中则多几分阴柔的俊逸,眼角眉梢已经凝了一点点的风霜,显得冷静而沉着。
姚青是火,他便是水;
姚青是动,他便是静。
打从今日议事一开始,他人就在这里站着了,可若不是沈独此刻忽然唤他的名字,只怕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将他忽略。
太安静了……
甚至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此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一刻汇聚到了他的是身上。
也包括姚青。
只是这一刻的姚青,那一张极为英气的脸容上,却第一次出现了一种难以分辨的复杂,以至于当初不空山西,沈独当初问的那一句话忽然浮现在了心底。
崔红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如今虽不是间天崖左右二使之一,可多年来料理道中事务,早已经成熟老辣,练出一身处变不惊的本领。
面对着沈独的询问,他只是镇定地躬身一礼:“回禀道主,崔红一开始便是间天崖上人,以前愿为道主效命,将来也愿为道主赴死。”
说得可真是好听啊。
沈独眉梢轻轻地一挑,轻轻拨弄了自己腕间那沉香木佛珠一下,目光却是从崔红的身上移到了姚青的身上,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只笑:“既然你愿留下来,那便留下来吧。”
“谢道主。”
崔红话不多,低头谢过,便退到了一旁。
其余人不明白沈独为什么忽然要问崔红。
沈独也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
仿佛在他这里,问崔红不过是忽然之间兴起,并没有什么独特的目的。
他看向了郑松,也看向了那已经准备离开妖魔道的三十一人,在他们忐忑的注视中,轻笑了一声,只道:“你们走吧。”
平平淡淡的四个字,这一瞬间,竟恍若天籁!
谁也没有想到,沈独真的这么好说话。
就连郑松都愣了一下。
可接下来,这帮人便欣喜若狂,却又强行按捺住了惊喜,连忙叩谢:“属下等谢过道主!”
说完,纷纷起身。
没人拦他们。
初时他们还有警惕,可在往后退了几步,发现沈独只是看着他们离开,旁人也半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之后,便慢慢放松了下来。
寒绝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大起来,穿堂风灌得人半边身子发冷;小起来,几十步的功夫就能走到门口。
作为间天崖上的要地,此处的出入口上,当然安排了人把守。但依照着所有人的经验来看,这些人的武功都不高。
毕竟这里已经是间天崖的高处了。
每一次议事的时候,厉害人物都在里面了,其实也也用不着怎么把守。
所以,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所有人的警惕,才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在他们看来,致命的威胁已经解除了。
不少人都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天光一下照在了他们的脸上,让他们的面色看起来有些发白。
郑松觉得有些恍惚。
他在间天崖上打待了有二十多年,从上一任老道主到这一任的沈独,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老死在这里了。
可竟还有离开的一天。
太阳出来了。